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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二爷皱眉:“行,你说。”

初挽:“豇豆红出现于康熙晚年,以铜为着色剂,光绪时期开始出现仿品,延续至民国时候,同泰祥大量仿制,孙二爷见多识广,同泰祥的仿品想必见过吧?”

周围人听得这话,都认真起来,要知道这年代,能张口说出这些典故的,那一定是有些来历。

孙二爷咳了咳:“自然是见过一些,豇豆红的辨别,一看底釉的颜色,二看胎骨的年代,三看落款,四看分量。”

初挽:“二爷可以拿出那豇豆红,看看分量?”

周围人一听,全都纳闷,有人就怂恿孙二爷拿出来豇豆红看看:“左右你也不是要卖,对吧,让我们开开眼。”

孙二爷犹豫了下,到底是拿出来,打开盒子,重新放在桌上。

大家一见到那豇豆红,全都围过去看稀奇,一时赞叹:“这色,真好,所谓红似海棠初放,又如桃花绽开!”

初挽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孙二爷。

孙二爷心中自然生疑,便将那豇豆红笔洗上手,他仔细地看过后,用手掂了掂,这么一掂,那神情就不太好了。

其他几个,也都疑惑,将那笔洗翻来覆去看了,仔细看了底款,之后大家便小声议论起来。

其中就有两个懂行的疑惑起来:“这分量,我掂量着,确实有点不对。”

孙二爷听到这些,其实多少已经有些急了,他意识到了,这物件不对,但是如果不对,他三百多白花了。

不但白花钱,他来这里参加封货交易,一旦出现问题,那他就全完了。

他上火着急起来:“可,可这是不是清朝宫里头用过的吗,怎么会是假的!”

初挽便道:“听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烧杀抢掠,很是抢劫走了一些器物,除此之外,也有一些是被老百姓一哄而上抢走了,之后,慈禧下旨查抄全城,内务府郎中庆宽奉命在隆福寺收购流失民间的瓷器,当时清廷已经岌岌可危,无力约束官员百姓,庆宽中饱私囊,不知道将多少内府藏瓷扣下……”

事实上,在民国时期,庆宽家族就已经是北京官窑瓷器的大藏家了,和郭世五齐名,在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庆宽家族藏品陆续问世,拍卖价格屡创新高。

初挽这一番话,可是把周围人都惊了一下。

要知道这庆宽中饱私囊了宫里的器具,他吞一件就得拿一件来补,他去哪儿弄,可不就是得找仿的嘛!为了不让宫里头人认出来,他还得找仿得好的!

孙二爷蹙眉,盯着豇豆红,陷入了沉思。

初挽见此,也就道:“二爷,你还是长点心吧,这物件先收起来,回头看看怎么处置。”

她淡淡地道:“也没说一定是假货,但这东西总归不太对吧?”

孙二爷用复杂的眼神看了初挽一眼,终于道:“行,今儿个,我先谢过了。”

当下两个人不再提这茬,孙二爷也利索地将自己那豇豆红笔洗收起来,不敢再卖了。

不挣钱没关系,他不能赔钱。

周围人看了这一番热闹,也是意犹未尽,此时再看初挽,难免多了几分好奇和敬佩,也有人特意来问起初挽的五大名窑瓷器,初挽却已经收起来,表示暂时不卖。

——她当然也不敢卖,一旦被看穿了,那她自己吃不了兜着走。

大家见此,也就各自散去。

而这个时候,宝香斋的交流会,这才正式开始。

宝香斋的交易场分两天,第一天是袖内议价,大家伙把各自的物件都亮出来,谁看中了就伸手,在袖子底下各自比划,价格彼此保密,对外不宣,这种场次,人人可进,比如初挽知道这宝香斋,不需要人引荐,自然就可进,没有门槛。

但是第二天的交易,则是封货交易,封货交易就有些像后来的竞标了,各自出一个价格封在密函中,交给宝香斋主事人,主事人选出最高的价标,并公示大家。

第二天的封货交易里,往往会出一些稀缺珍品,压箱子底货,交易门槛也比较高,没有一定的财力和眼力,是不可能让进的。

宝香斋自然有自己的熟客老客,有名望的,那些人不会在第一天的袖内交易混,而是安静耐心地等着第二天可能出现的大鱼。

初挽是新人,她这样的要想进第二天的封货场,就必须经过宝香斋的考验,初挽琢磨着,自己刚才也算是出了一个风头,按说应该没问题。

况且,就凭她现在手头的这件康熙粉彩,Maddocks也应该给她开个后门了吧?

初挽这么想着,也就到各处桌上看看,这么看了一遭,自然不见那永乐暗花甜白梅瓶,这么看来,这梅瓶要在明天的封货场出现了。

初挽正逛着,关敞却凑过来了,他喜滋滋地道:“女同志,谢谢你了!我这青花瓷经你这一说,成真了,这下子心里稳当了!”

他一脸憨厚,笑起来牙齿很白。

初挽:“没人伸手吗?”

按说经过刚才那么一通,他这青花瓷应该有人感兴趣才是,虽说大家往常最喜苏麻离青的青花瓷,但是这种国产青料不带斑的,比较少见,物以稀为贵,倒是很值得收下来。

关敞:“听你这一说,我也觉得我这个值当收下来,想着干脆别卖了,留着吧。”

初挽颔首:“那样也好。”

两个人便互相通了姓名,初挽不想露出本名,便把陆守俨的姓氏拿来,给自己化名陆初挽。

当下两个人便一起四处看看,看了一圈,初挽也没什么特别要买的,过来这边交易的果然都是行家,且件件不俗,外面可以说是沙子里淘金子,这边是在金子堆里扒金子。

但是初挽手头的钱到底有限,她一共就带了一千块,这些钱在外面场次随便买,可到了这里却不够看。

况且,一千块砸到这里,买个什么开门货,到了外面不一定能出得出去。

说白了,依她现在的经济实力,不是漏,到行家云集的地方买个什么物件,还不够格。

初挽就在那里瞎转悠着,关敞也就跟在她后头。

初挽意识到了,看关敞:“关同志,想买点什么吗?”

关敞:“没,我这不是想跟着你长长见识吗,以前我们不懂,就瞎碰,现在也得学着点。”

初挽淡淡地看他一眼。

这人装得够本分的,要不是知道他的底细,肯定得被他给蒙了。

于是也就道:“那我们随便看看。”

两个人这么转悠着,初挽便看到一件仿古铜彩卧牛。

清朝雍正乾隆年间,政府颁布禁铜令,这么一来,仿古铜彩瓷器便发展起来了,而仿古铜彩是用茶叶末釉色来模仿青铜器,这种茶叶末釉色古朴厚重,如果不上手掂量的话,一般人看不出是陶还是铜。

而眼下这件卧牛,一看造型,便眼熟得很,这赫然正是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边旁的铜卧牛造型。

初挽一眼扫过后,看了看,并没有人伸手的样子。

她一时也不知道对方肚里的山高水低,并不敢贸然出价。

其实她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这件卧牛。

要知道,颐和园修建于1755年乾隆二十年,当时颐和园的铜牛就被安置在昆明湖东岸,那卧牛高一米多,为青铜所造,是乾隆皇帝为了表示他对昆明湖水利的重视,仿效大禹铸铁牛以镇水的典故而造。

而眼下这个仿古铜彩卧牛,在四十年代最先出现在天津劝业场,当时便被啧啧称奇,几次倒手,一度曾经卖出过三百大洋的高价——当时这个钱可以在天津置办几处宅子了。

不过可惜,后来这货终于被琉璃厂的行家看到了,一拍大腿:“什么撂跤货,这不就是仿着颐和园那卧牛来的吗?”

天津古玩铺子也是惊到了,不知道颐和园那铜牛长什么样啊没留意过!

当时北京琉璃厂那行家走了这一遭,回来琉璃厂背着手摇头:“天津古玩行没人,都是二把刀,一件仿颐和园的铜牛,竟然给断在了雍正,这不是闹大笑话了吗?这模仿着颐和园来,估计就是这几年仿的!”

天津劝业场为此羞愧了,丢了大人,名声扫地!

之后这件仿古铜彩卧牛便流落到了天津一家小古玩铺子里,不见踪迹。

这件仿古铜彩卧牛再次现身是九十年代,在法国苏富比拍卖会上,经过考证,这卧牛确实就是雍正造,至于颐和园那铜卧牛,竟然是乾隆年间的后人仿着这件来的。

这就非常有意思了,被冤了半个世纪的天津劝业场行家地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本身这件卧牛造型精湛,体态逼真,可以说惟妙惟肖,而那颜色更是青铜中带着斑,可谓是精妙绝伦,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天津卖了大价格,炒得火热。

而到了九十年代,当知道颐和园那头铜牛是模仿这件铸造的,更是给这仿古铜彩卧牛给加了厚重的分量,那价格自然是一路狂飙,拍出天价。

就是因为知道这段故事,初挽不敢轻举妄动。

从最初天津劝业场断成了雍正造,到后来北京琉璃厂同行说成了民国仿,之后被法国苏富比又给鉴定成了雍正造,最后终于给这仿古铜彩卧牛正名,就连颐和园的都是比着这个来。

这个多世纪的故事一出出地起伏着,谁知道对方肚子里到底多少墨水,他的故事又到了哪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