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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斯年猛地抬头,面无表情的脸流露出一丝动容。

每每想起风瑾,他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涌上来,不清楚究竟是恨还是某种叫做同情的东西在作祟。

那个挂着名字的师傅,将他从外门优哉游哉的惫懒状态拉出来,以一种强横的姿态,不问他是否愿意,也不顾身边人的目光,让他成了家主记名弟子。

少时他不知对方为何选他,但觉得这是万般的荣耀,即使对方把一堆活计甩给他去做,他也心甘情愿,但时间长了,令他困惑许久的是:为什么既然对方选了他,却什么也不教他。

每次传唤他,也仅仅是让他与那个家主殿内最深处藏着的孩子玩耍。

然而他年纪渐大,才逐渐明白,对方对自己的青睐也仅仅是因为那个痴傻的,似乎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选他也是因为那个孩子说:“弟弟,你像弟弟。”

可笑他以为的荣耀,不过是他人的一句相似罢了。

年少时他恨过怨过,甚至想要和风瑾断绝师徒关系,也曾连带着讨厌那个痴傻的孩子。

然而看着那孩子纯粹剔透的眼,天真童稚懵懵懂懂,他却半分都狠不起来。

根本不怪那孩子啊,他什么都不懂,不懂十几岁孩子应该知道的礼义廉耻,不懂正常人之间纷纷扰扰的情感瓜葛,更不懂面前这个一直被他叫做弟弟的人,为什么偷偷恨自己。

迟斯年觉得自己像个卑劣的小偷,偷了那孩子弟弟的人生,占据对方的身份,还在心里藏着恨。

其实他和风瑾早就扯平了,对方让他享了风家亲传的殊荣,他一介外门天赋,何至于奢望家主亲授阵法?

他只是愧对那个孩子而已。

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在风澜尚未露出狼子野心之时,风澜来找风瑾,说出了整个风家上下敢怒不敢言话:休止征收赋税迫在眉睫,还请家主收回成命。

那时风澜面色肃整言辞恳切,低头静静地等着风瑾的后话,姿势情态一点不像如今的疯魔。

风瑾平日温和有礼,听了这话面无表情,眼神中的寒凉沉下来,只是重复道:“不行,不收税,拿什么给我续命。”

二人争执许久,不知哪句戳了风澜的痛处,他暴怒,伸出手钳住风瑾脖颈,直到对方面色发紫,也只是定定地看着风澜的神情,没有丝毫改变想法的意思。

风澜看了那双眼,像是忆起什么,猛地收回手,随后甩袖而去。

风瑾坐在大殿里,看着对方的背影,目光放空只是低低地笑。

迟斯年当年想,这人死都不怕,却怕极了那个孩子死去。

他知道,那些从风家四处搜刮的草药,并非是为了给风瑾自己续命,而是为了给那个孩子续命。

他不止一次看见风瑾站在远处盯着那个孩子咳血,眼底是化不开的脆弱与哀愁。

迟斯年不明白那是怎样一种情感,能让那个单薄瘦削的人,支撑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明明无心权利,却还是撑着整个家族的大阵运转,守着风家万年基业;他明明无心修炼,却日日抱着风家阵图,反反复复地看了百年也不休止;他明明只在乎那个孩子,却将对方终其一生困在庭院,只遥遥地守着对方,偶尔偷偷看看那孩子的睡颜。

他每每看见这些,对那道孤独至极也可怜可叹的人怎么也提不起恨意。

风家之人,卜术关乎命途,自然懂得在命途里受尽折磨之人的艰辛困苦。

风澜比风瑾更适合做家主不假,对方是真正为百姓着想,以苍生为己任,他可以帮风澜。

但风澜对已故那位风家叛徒近乎狂热的执着,却终将成为抹杀风瑾的利器。

风澜可以反,但风瑾不该死。

风瑾死了,那个孩子又当如何?

*

迟斯年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突然看见洞府禁制之内划过一道流光,代表家主的云纹掠到面前亮起法阵的图样时,风澈和他齐齐一顿。

迟斯年见风澈询问的视线传来,敛住眸子,声音艰涩道:“我每月,会被风瑾传唤去家主殿。”

风澈脑海里关于风瑾的记忆接踵而至,其中深藏的情感也随之涌上心头,他眼前晕眩了一会儿,才颤抖着接住那道金色的流光。

那一阵清凌凌的声音传出来时,风澈几乎维持不住迟斯年那副冷漠自持的模样。

他捧住那道传音,凑近耳朵,风瑾的声音就像是在他耳边说的一样。

“来家主殿,迟斯年。”

风澈被一句迟斯年唤回心神,眼眶里的泪水险些落下,只顶着一双微红的眸子,看着那道传音消散。

他猛地从蒲团上站起,然后拍了拍身上的灰,左右看了两下,原地踱了两步,伸出手搓了两下,然后拍拍迟斯年的头,紧张道:“你告诉我,风瑾现如今有什么喜好么?”

迟斯年愣了愣:“什么喜好,他现在一心收集草药。若论喜欢,只喜欢这个。”

风澈点点头,把储物袋里所有灵草都拿出来,放在地上,一脸期待地问:“这些够么?”

迟斯年沉默不语。

风澈似乎没打算听到对方回答,将地上的灵草捡起来重新放回储物袋,然后又开始四下张望起来。

他像是一个准备见多年未见的亲人的可怜孩子。

迟斯年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风澈一句话逼得退了回去。

“风瑾为什么找你?你和他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感情?”

迟斯年一阵无语,方才的可怜都是错觉,他一个施展空间界像喝水一样简单的人,怎么会出现那种情绪。

“我是记名弟子,为何不能接受传唤?”

风澈将信将疑。

但他没时间和迟斯年继续耗,已经等不及想去见风瑾了。

他脚下风盘开启,一阵风似的向远处掠去。

迟斯年以为这人急于见风瑾,连禁制都忘了开,抬脚就要跑出去的刹那,就被地面上密密麻麻的困阵绊住了脚步。

他猛然回想起这人将灵草捡起时指尖动了一下。

原来是那个时候布下的。

迟斯年心里一阵恼怒,暗暗想道:亏他刚才还觉得那狗东西是个好人,对他说的话信了半分。如今看来,对方是来见风瑾的不假,可对方为何帮风瑾,不去帮那勤政爱民的风澜,实在是可疑。

难不成还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么?

他被自己的念头蠢到了,忍不住嘲了一声:风家嫡系零落,先家主故去,风瑾病弱未曾娶妻,唯一的孩子还一副痴傻病弱不能自理的模样,其弟风澈魂飞魄散已二百载,不曾听闻留有子嗣,又有哪个血亲能回来保风瑾不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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