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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岁月(11)

哭老太太的,正是老太太的大闺女金西梅。

金西梅她爹对不起她过,这事大家都知道的事。因此这姑娘嫁到郑家,跟这边来往的不亲密,也算是情有可原。可以前吧,虽然不亲密,但正常的走动还是有的。尤其是那些年,姓郑的女婿意外死了。留着她带着两个儿子,肚子里还揣着孩子的时候,那时候老太太也心疼闺女,帮着闺女看孩子。毕竟男人死了,又是一心一意搁在心里的人。这金西梅性子有些执拗,有些倔强。心里那肯定是想不通啊!

凭什么?凭什么那么难得跟了你了,过的好好的,这么过下去该多好。

可怎么就死了?凭什么就死了?凭什么死的就是你!

一想不通,人一下子没了支撑。孩子小,又怀孕,没了男人就没有经济来源,各种原因夹杂在一起,一下子就病倒了。病到啥程度呢?病到亲妈都不得不开始考虑给她做装殓穿的衣裳。

金老爷子一看,这不行啊!这年纪轻轻的,把命就这么给填上去,不值当的。到底是亲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了一个老大夫,说是有偏方,能治病。死马当活马医呢,不知道是用了什么蛇毒,人的命是救回来了,可从病好了,背彻底就驼了。

幸运的是,就那样人家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命大,挣扎着生下来还挺健康的。

时间久了,又是那样的医疗条件,那大姑到底得的是啥病,为啥那么治,也没人说的清楚了。反正是传的挺神奇的。

病好了,没死成,加上肚子里的孩子还坚强的在,金西梅倒是不寻死了。利索的很,马上招赘了一个男人上门,这男人老实,瘦高的个子。一家人就这么过下去了。这些年又给招赘的这男人生了两个女儿。如今也是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前头三个一个爹,后面两个一个爹。

门挨着门住着呢,隔着墙就是外家。

孩子小的时候,还不是一起玩,老太太一起给看着。

哪怕是对老爷子没有好脸,但到底是走动着呢。

可到底是哪一年两家不怎么往来的?哪怕是住在一条巷子里的原身,知道的也不是特别清楚。就好像是等发现的时候,两家就已经那样了。

这些年老爷子老太太瘫着,按道理来说,亲闺女就住在隔壁,这给爹妈擦洗拆洗被褥,也不好总叫儿媳妇干。要是嫁的远了,这就罢了,实在是顾不上也是没办法。可这紧挨着住着,也没见过来搭把手。这得多大的仇怨啊?

如今老太太没了,金大婶一哭,半条巷子都听见了。在隔壁的金西梅肯定是听见了,在墙那边哭她妈呢。

林雨桐心里把这些事过了一遍,脚下却不停,跟着四爷的脚步就进了东屋。其他人跟着进来,不大的屋子马上就站不下了。

老太太躺的平平的,看那僵硬程度,该是昨儿半夜都没声响了。

金大婶哭了两声,就赶紧擦了眼泪。办丧事是有规矩的,不烧了‘倒头纸’都不准哭。尤其是不准眼泪掉到逝去的人身上。到底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讲究,那就不太清楚了。有些老人说要是如此,要走的人该不安心了。

巷子里听见的人都来了,这死了人,是要办丧事的。

农村办丧事,从来都不是一家一户的事。整个生产队,得了闲的都得去帮忙。有专门的执事。

张狼剩就在巷子口住,队上有事都是他做执事。

人一来就安排,现实得报丧!这报丧也有讲究,那就是至亲的得先报。

什么算是至亲的?比如金家其他几房,都出了五服了,但因为住的不远,没事的时候就跟普通人家一样处着,但要是有事了,作为亲宗,还不得不通知。

怎么说,这都是‘自家人’。

这边报完丧了,才轮到出嫁的女儿。比如金家现在,就有三个出嫁的老姑奶奶要给报丧。一个是金西梅,一个是金西菊,还有一个金西兰。

张狼剩安排人,“都不远!大梅子在隔壁,二菊在尚勤,三兰在坡头。”

尚勤和坡头都是离平安镇七八里的村子,这些小伙子就是走路去,很快也就回来了。

安排的人都走了,只给金西梅要报丧的时候,金大婶炸了,“不报!凭啥给她报丧?我还就不怕人知道,她这一辈子都休想登金家的门。”

出嫁的女儿,不接到娘家报丧,哪怕事父母死了,都不准回来送葬的。

就跟现在的金西梅一样,早就听到亲妈死了,在院子里哭完跑到门口哭,看着进进出出的人忙碌,不给她报丧她就是不能过去。

嫂子在家里叫骂,不叫给自己报丧,金西梅是嘴角动动,却都不能多言语半个字。

这事情就僵住了。

报丧的事情谈不拢,人到不齐就没法烧倒头纸,烧不了纸就不算正式的入了丧事。没法给老太太梳洗换衣服装殓。

可人已经是硬了,现在想穿戴到身上已经很困难,再这么搁下去也不是个是。

张狼剩没法跟一个妇道人家讲道理,就找了金老头金西敏,“……老哥,这过去的事还要怎么念叨……好歹把老太太先糊弄的安葬了……”

金老头抱着头没有说话。

张狼剩是知道金家这点事的。金西敏这人吧,没什么能耐,但话是怎么说的?秦桧还有几个朋友呢?更何况金西敏也只是窝囊老实没本事,又不是有坏心眼的人。他还真有几个关系好的战友,哪怕是他从部队回来了,也一直有联系。他儿子结婚还能大力的帮他,就说明关系还是铁的。人家也不是之前没帮他,那一年,一个战友顺道过来看他,家里的日子过程这样,战友不忍心啊。就说别的也帮不上,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家二小子我看行,这小子带到部队混一碗饭吃错不了,性子也混得开,哪怕是将来留不到部队,复原了专业,回来那就是干部身份。

这个忙可真是帮大了。

这么好的事没啥犹豫的。就这么办吧。

金老二本来就是淘小子,打架斗殴到处疯跑,体格健壮身体素质过关,那战友还说着条件都够空军的征兵标准了。

虽然中间有人家的面子吧,但金老二自身的素质那是相当过硬。人家不仅没为难,还说了,他这是给部队选了人才了。

挺好的事儿,本来该皆大欢喜的。

可是这事不知道怎么被金西梅给知道了,过来就找她爹和她哥说了,“……金家是欠了我的命的,要不是当年把我卖了好价,金家得饿死好几口子。你们得还我……也不要别的,只要这当兵的名额……”

她有两个儿子,一个郑有粮,一个郑有油。

郑有粮跟金满城同岁,郑有油比金满川大半岁。表兄弟年龄相近,“叫有粮替川子去……”

这不是开玩笑吗?

谁能答应啊!

金西梅一直就有一股子狠劲,也是个狠人,也说了,“不叫我儿子替,那也行,别顾她不顾情面。我明儿就去征兵的地方,我告诉人家,我大哥以前是国|民|党,现在还跟台弯有联系呢。我看他们要不要你们老二……”

这不是胡说吗?

金西敏要是有这样的能耐,也不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可那几年,谁在乎这个?特殊时期,清白的人都被说成特务反革|命呢。更何况这来自亲人的举报,又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那可真不是找前程,那是想要一家子的命。

金老头想不通啊,想不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金西梅说完就扭身回家去了,她哥是死活想不通。结果那天晚上,金老头一个想不开跳井了。真跳下去了,死了就好了。一死百了,也不怕牵扯儿孙了。

得亏是队上的豆腐坊晚上磨豆腐,用水用的多,一趟一趟的拉水,从井里往外提水的时候觉得沉手,这才赶紧喊人,把人拉上来急救做的好,总算是把人给救活了。

如今算起来,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想想金大婶得有多恨着大姑子。当年老大才刚成年,老五才十岁上下。上有老下有小的,男人要是这么死了,这一家子可怎么活?

就这,金西梅都没松口。

没办法,到底是叫郑家的大儿子去了。

郑家的大儿子到部队的名字不叫郑有粮,叫金满川。

那战友知道这事,走了关系算是认下这事了。可认下是认下了,这郑有粮在部队三年,没有任何提拔就这么又叫复员了。

金西梅立马给儿子说了一门亲事,这家的姑娘脸上长了鸡蛋大小的一片胎记,不好看,但是人家的亲叔叔,在武装部。亲事一定,复员重新分配,郑有粮就有了一个不错的去向——法院。

复员军人一般去公安部门的比较多,这个法院其实也差不多,司法民警嘛。

不光是成了民警,人家以前的档案上叫金满川,后来又补了一道过继的证明材料,说是把金家的孩子过继到了郑家,更换了名字叫郑有粮。

把过去的那点过往洗了一干二净。

如今的人事档案跟后世不一样,尤其是那十年期间的,很多混乱之处。

反正是一个在法院工作,有身份有背景的体面人。一个是连个媳妇都娶不起,差点招赘出去的乡下汉子。

没人追究,事情就糊里糊涂着呢。

要是想起这事,你说金家这婆娘该不该生气!

该!咬下这大姑子一口肉的心都有!

可时过境迁了,过去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再怎么反复在嘴里嚼着有意思吗?

谁都知道郑家不地道,可谁说一句郑家了?

郑家有权有势,郑家的日子过的好,郑家的儿子出息,顶多背后说一句缺德的。面上谁也不会说一句别的。有那想巴结人家郑家的,还劝呢:“行了!都不容易。冤家宜解不宜结!要不是种了不好的因,也结不出不好的果来。”

是说金老爷子卖女儿在先,就别怪人家不地道在后。

人嘴两张皮,黑的白的,是的非的,全看怎么去翻了。

金老头嘴张了张,满嘴的苦涩,叫自己说出谅解的话,他张不开这个嘴。

金大婶狠狠的瞪了金老头一眼,大有你今儿要是敢答应,我就跟你没完的架势。威胁完了,才又忙起来了。要准备的东西多着呢。入殓的衣服如今还都没有,得赶紧叫人去扯布料,请裁缝进门现做。还有铺的盖的,入殓的一整套的东西。这么多认帮忙,家里的吃的,米面油菜油盐酱醋这都从哪里来?还有棺材……这得男人安排,但这钱又从哪里借。桩桩件件都是急着办的大事。

看着老婆子忙去了,金老头叹了一声,女人可以任性,但男人不行啊。这事总得办下去。

张狼剩看着他为难,就扭身打发人,叫了正忙着的金家老二。

金满川顾不上伤心,老太太如今,算是解脱了。他忙着呢,找人看看谁家有好木料,干好的,得赶紧弄来,找木匠,棺材得做出来才行。

人家家里要是有老人是如今这个状况这个年龄,穿戴装裹寿材都是早准在备好的。生死都是人生大事,对死更是如此。

可家里的情况也就这一两个月稍微好点。刚办了喜事,家里又是喜事不断的,谁也没顾上这事,也压根就没想起这事来。

谁料到,老太太突然来了这么一下子。

措手不及,要准备的就多了。

张狼剩一叫,他还当是钱的事,“老四去办了,钱一会子就给您送来,您看着要添啥,叫人办就行……”

张狼剩说的不是这个。尽管为难,但还是说了,“……是你大姑那边……”

这么一说,金满川就懂了,抿着嘴站着没说话。

张狼剩把烟拿出来,递过去一根,小老头个头不高,凑过去点烟,低声道:“川子,叔不说那多余的劝人的话,就听你一句,这丧是报还是不报?”

金满川捏着烟的手都抖了,他知道说的是什么,心里不由的苦笑,命运就是这么操蛋,总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急转弯。

他将烟送到嘴边,用力的吸了,三两口一根烟就到了底了。直到烧到手指,他才松了手,烟蒂掉在地上,狠狠的用脚碾了碾,从牙齿缝了吐出来一个字:“报!”

张狼剩竖起大拇指,“爷们!”

是真爷们!

就是老金头这么大的年纪了,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就是过不去。可着金老二才多大?二十出头而已。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作为当时受害最深的他,却咬牙把这口气给咽下去了。

肚量大,没什么事是肚子里装不下的!

“好!”张狼剩赞了一声,亮开了嗓子高声喊道:“去个人,川子说了,叫人给他大姑报丧去,老太太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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