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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南看着这座自己亲手布下的碑林, 眼眸里流淌着安定祥和的光,无悲无喜。

她拨开林间茂盛的黑色草叶,往碑林深处走去, 九十余座墓碑安静地矗立在原地,落满尘灰, 唯独浮南刻上的名字熠熠生辉。

他们死在世界的尽头, 却有她来铭记他们。

浮南看到掩映在黑色草叶之后的一抹青绿, 那是她的本体, 最开始的时候, 她是与旅人相伴的苍耳, 旅人死了, 她就落地生根。

离开大地的时候,她是漂泊的象征, 埋入土地的时候,她扎根的地方就是家乡。

现在, 她要离乡。

浮南低头,轻轻地将苍耳的叶子拂开, 指尖拂去墓碑上落着的岁月风霜, 历经千年时光, 先生墓碑上镌刻的名字依旧深刻。

阿凇目力极佳,他躲在浮南身后不远处, 看到她纤指拂过的墓碑名字。

“先生。”很简单的两个字, 甚至于,浮南叫过很多人先生,她总是这样有礼貌。

但不带名姓, 只单独呼唤“先生”的人, 只有这么一位。

浮南不知道先生是谁, 她也不知他渊博的知识从何而来,但她知道,他是她了解这个世界的引路之人,除此之外,她对他并没有很深的感情。

他死的时候,她没有感觉到很深的悲伤,说实话,她也算是个情感丰沛的小妖怪,只是先生给她的感觉太过平静无波,仿佛一个浓缩成极致的符号,她对他没有真切的感情与印象。

他像神,浮南自知她没有靠近的可能,他让她陪伴他,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在那个梦境里,她最终没能将先生的尸骨带回家乡,对此她感到很抱歉。

至少,对他的承诺要做到,浮南想。

她指尖亮起遥遥一点青绿色光芒,这点清新的自然之光引导着她面前的那丛苍耳离开大地。

绵延的根系破土而出,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这些灰褐色的根系与一具洁白的尸骨纠缠。

历经千年风霜,先生的皮肉腐烂,白骨犹存,是浮南本体的根系一直在保护他。

浮南承认,她最开始生根发芽生长的时候吸收了先生腐烂血肉的营养,她因此生得格外茂盛,她化形之后,有意识地分出自己一点力量保护着先生的白骨不腐。

千年时光已过,先生的骨骼与她的根系相互缠绕,根系的触须深入骨骼间的缝隙,纠缠不息,难舍难分。

浮南抬眸,静静地看着这具尸骨,她轻轻地叹息。

在她身后,纯黑的高大影子融入阴影之中,阿凇亦是看到了这具破土而出的苍耳与白骨。

他们如此亲密,纠缠不分,阿凇想起,浮南在那四十九次轮回之中,几乎忘记了有关他的所有事,唯独没忘记与这先生有关的一切。

幽冥之气外泄,他的魔族身体又开始摇摇欲坠。

浮南伸出双手,将先生的尸骨接了下来,苍耳的根系缠绕着白骨,领着白骨一起慢慢缩小,直到缩小到巴掌大小。

她将自己的本体与白骨一起藏入锦囊之中。

带着自己的本体一起走,这才算真正的离开,或许她会更适应人界落月崖的土地呢,浮南如此想。

她转过身,却看到密林里探出的一点布料痕迹,那是富有光泽的鸦羽,是衣袍上华丽的缀饰。

浮南看着密林处的阴影轻轻地笑,她唤:“阿凇。”

阿凇没动,因为方才的力量波动,他一不小心在浮南面前显出了身形,他面对她,总是这样笨拙,破绽百出。

浮南没想到他会跟着她一起来,他应该不在意她的。

她有些手足无措,只站在冬日的雪地里,静静注视着那处阴影。

“你怎么跟来啦?”浮南朝他走去。

阿凇往后退,他并不打算与她对话。

“不想见我吗?”浮南的脚步顿住,她藏在袖中的手攥紧。

“你要离开魔域?”阿凇终究还是问了她,他的声音在密林里沉沉传来。

“不走。”浮南也学会骗人了,她拢着自己的袖子柔声说道,宽大的软纱袖袍曳地,她仿佛雪地上升腾起的烟雾,下一刻就要消失。

“你从不骗我。”阿凇说。

“嗯。”浮南的唇角翘起,她应下的嗓音如水温柔。

阿凇的身影消失,他决定相信浮南,毕竟在他的记忆中,浮南未曾对他说过一次谎。

浮南看着他气息消失的密林,她手里攥着锦囊,双肩颤抖着往前走。

她又骗他了,她就是要走,但她若不说谎,他定然就会限制她的行动。

她在消耗他的信任,但是……反正她都要走了,他的信任对她来说并无什么用处。

落在雪地上的脚印深深浅浅,带着些许踉跄,浮南抱着林外那只高大青色魔兽的脖颈,又有成串的泪水落下。

她的前半生被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遇到什么事就忍不住落泪。

浮南坐进马车里,她用手背抹着自己面上的泪水,她想,到了人界她就不能再哭了,毕竟再不会有人在意她的心情。

青色魔兽飞入长天,她回了魔宫。

魔域之内对她没有设防,浮南规划好离开魔域的路线,便准备去带孟宁离开了,孟宁在这里过得不太好,她应该会跟着她一起走。

浮南花了几月时光将学宫这边的事务准备好,这样她离开之后苏一尘很快就能接手,她不在,有些事茉茉也能做。

她要带走的东西没有多少,阿凇寄存在这里控制全域的宝珠她小心翼翼存入宝匣之中。

离开前夜,她整理好自己的衣物,存入空间锦囊之中,待交接的事务全部写玉简,她留在魔域千年,从先生那里学到的知识她全都记录为文字,存在魔域的书库之中,所有魔族都有权限查阅。

她似乎留下了很多,带走的却没什么。

是夜,浮南吹熄了自己房间里的灯盏,在灯盏侧旁,放着存放宝珠的木匣,这木匣压着一页纸,这是她留给阿凇的信。

她背上包袱,脚下出现传送阵法——这一次,她刻意屏蔽了传送阵法的使用痕迹,阿凇若不是有意去查,是无法直接感应出来的。

下一瞬,她来到黑狱的最深处,孟宁此时还未入睡,她坐在桌前,手里捧着一卷书。

浮南出现在她身前时,她仰头,柔软青丝流泻而下,他看向她的目光并无诧异之色。

她似乎早就知道她要来。

“浮南,你来啦?”孟宁的嗓音轻柔,她问,“你要……做什么吗?”

“收拾一下东西。”浮南轻声说道。

“好上路?”孟宁歪着头冲她笑。

“嗯。”浮南点点头。

“你要杀了我?”孟宁没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她托着腮,唇边露出浅笑,“若想做什么,就直接来吧。”

“我杀了你做什么?”浮南疑惑。

她将自己的包袱放在桌上,将黑狱里的灯盏点得更亮,明亮的光芒映着她和善的面颊。

“魔域为恶,我留在魔域这么多年,并没有能力挽救魔域的罪恶。”浮南看着孟宁的眼睛说道,“我一路辅佐魔尊凇,付出真情,却未得回应。”

“我是植物成妖,此生也不过是当陪衬绿叶的命,留在魔域或是人界,都是一样的,而魔域在正道面前,终会被摧毁,我……我不想最终被打成邪魔外道,死在魔域。而你留在魔域也是受苦,我领你一起走,逃回人界,正好了却故人所托。”浮南的嗓音轻柔,说出的一字一句却无比坚定。

这一瞬,一向淡定自若的孟宁眸中终于露出震惊之色,她问:“你……你真要带我走?”

她想,她在浮南眼中的形象可不怎么好。

“你又没做错什么,阿凇抓你,你在这里受苦,太可怜了。”浮南环顾黑狱四周,“你有什么要带走的东西吗?”

“没有。”孟宁摇头,“我用不习惯魔域的东西。”

“嗯,走吧。”浮南将自己的包袱背上。

孟宁的身子落在椅子上没动。

浮南低头,将她的手牵起,浮南的手是温暖的。

孟宁的眸子有一瞬间的失神,她没动,呆住了。

浮南回眸看她,她的面颊在黑狱里仿佛亮着温暖的光:“孟宁姑娘,你不想走吗?”

“走吧。”孟宁笑,她反握浮南的手。

浮南带着她直接传送到魔域边缘,一旦越过魔域的高塔防线,就会有魔族追来,她的离开也会被阿凇知晓,所以她选择了距离凇都最远的一处高塔,与此同时,她在另一处高塔之下,用分离躯体的法术留下残影,她与孟宁跨出防线的时候,那残影也会触动高塔防线,这样在魔域那边看来,同时有两处地方有人员离开。

“很精妙的布置。”孟宁夸她,“是魔尊凇教你的吗?”

“不是。”浮南冲她笑着眨了眨眼,“是一位故人。”

“只是故人吗?”她问。

“抱歉,孟宁姑娘,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浮南领着她小心翼翼地穿过高塔防线。

“人界在传,魔域有高人相助,行事风格像是臭名昭著的薛亡。”孟宁边走边说,“浮南,你觉得魔域有谁像他呢?”

“我从未听说过那位薛亡,又如何能辨别?”浮南笑,“我离开魔域,要先去人界的落月崖一趟,我们来到人界安全之后,就先分开,好吗?”

“不好。”孟宁牵着她的手很紧,“我怕又被抓回去,我与你一起去落月崖。”

“好。”浮南答应了。

她说出“好”那一瞬间,她们一道穿过魔域的高塔防线,与此同时,自高塔之上有无数流火箭矢袭来,未经允许离开魔域的人,不论是谁,都是叛徒。

浮南迎面看着那流火箭矢,她手中横出一把银白色的长剑,模样质朴简陋。

孟宁看着那把剑,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下一瞬间,她掌下金光一闪,磅礴如山海的力量震地而起,直直将那些魔族击出的箭矢击退。

浮南的力量与她相比,仿佛萤火与皓月邂逅,她被她护着,直直往后退去。

与此同时,在黑暗中有暗金色的光芒闪过,一人身形出现在高塔之上,阿凇看着远方离开的两个身影。

隔着如此远的距离,他也能清楚地认出浮南的身影,她说……不会离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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