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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月池纵马在京城的大道上驰行。弘治帝既是个好人,亦是个好皇帝。她今日的一切一方面既归咎于他,另一方面又得益于他。对于他的死亡,她不可能不心生惋惜,但也仅此而已,可其他人显然不是如此。时隔多年,她又一次深深体会到,自己与现世住民的差距。

北京在熄灭。在钟声响起以前,这里还是火树银花不夜天。街道两侧俱是五彩斑斓,形态各异的花灯,灿灿照耀,映得此地如同星汉西流。天上也是一片繁华,怒放的烟火,绚烂如夏花,而在片刻的美丽之后,焰火纷纷坠下,散落似星雨。鞭炮声,乐舞声和叫卖声此起彼伏,四处都是欢声笑语。这样盛世和乐的图景,让初见的月池,都觉忘忧,无处不在的枷锁仿佛也在此刻卸去。

可在丧钟鸣起之后,美景却如泡影般消融,皇权社会的压力如泰山塌陷般重重落下。辉煌的灯火在一片片的寂灭,欢愉的人群在一时悄无声息后,都开始嚎啕大哭。滚落的泪水将地上的尘土都浸润,游人一行哭一行回家。做生意的小摊贩逃也似得离开,店铺不约而同的关门。而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朱门绣户紧闭的大门齐齐打开,全套丧服的达官贵人如鬼撵似得往宫里奔去。月池即便没有读心术,也能猜到他们的想法,这个时候到得越早,就表现得越忠心。

月池在心头涌现片刻的嘲意后,又觉自惭。她和他们其实并无分别。大家都很惶恐,他们担心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而她担心的则是朱厚照。一个不能认清自己的人掌握无上的权柄时,是十分危险的。

她在前世年幼时看过很多古装电视剧。皇帝下达罪己诏的情节,让她无法理解。皇帝不是最大的吗,既然最大又为何要认错,为何要被迫听从他人,难道不能随心所欲吗?

这个疑窦伴随她多年,直到她读到了马克思·韦伯。这位“组织理论之父”将权威界定为“一个人在相信他或她施行影响的权利的合法性基础上要求别人服从的可能性。”同时,他将人类社会权威模式分为三类,传统型、克里斯玛型和法理型。传统型权威是建立在人们对于传统和习俗的约束之上的,统治者的合法性来源于习俗的力量,他们依靠传统统治,自然也必须受传统约束。典型表现就是世袭制。克里斯玛型权威来源于被统治者对君主杰出品格、超凡能力等特质的崇拜,开国君主、宗教领袖往往据此确立地位。法理型权威来源于平民对法律、理性、规章制度的服从。他们守法,是因为相信法的正当性,如果制度框架内还有君主存在,他如果要依靠法律统治,自身也要先守法。

由上可知,在儒家文明笼罩下的华夏王朝,君主的权威主要来自于传统型和克里斯玛型。传统权威来自于“高贵血统”,家天下的代代相传,为了巩固这一部分,历代帝王都在无限拔高父权,同时对旧有的传统进行拱卫。就譬如由藩王上位的永乐爷,在他登基之后,不是大肆表彰自己以弱胜强,推翻侄子的能力,而是在史书里添加大量朱元璋对他的溢美之词,并且将自己的生母改为马皇后,将自己变成嫡子。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取传统型的权威。至于克里斯玛型权威则来自于“高尚人格”,英明的皇帝们都喜欢将自己标榜为圣贤,强调民本,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换而言之,就是在强调这类权威的重要性。

弘治帝在巩固权威上就做得很好,一方面他是宪宗长子,同时恪守成宪,鲜有越矩之举,另一方面,他关爱臣下,善待百姓,四海之内都有好名声,所以,在他统治之下,才会有“弘治中兴”的美誉。可到了朱厚照,作为中宫嫡子继位的他,固然也是名正言顺,可他厌恶传统,离经叛道,对于儒家道德,更是嗤之以鼻。同时,他还信奉佛教,作为有神论者,对于自己天之骄子的身份深信不疑。在月池看来,这是自己被自己忽悠瘸了的典型。君权神授本是为了笼络下层,他反倒当了真,这使得他异常自大,有时甚至刚愎自用。

文臣们侍奉这样一位主子,长久以往,自然是面服心不服。这也是她得以入宫的根本原因。文官们希望她能影响朱厚照,让他成为一个理想化的封建君主。可这群老家伙没想到的是,朱厚照同样也不满意他们,所以他选择抬高她的位置,让她进入到文官高层,从内部改造这个集团。随着她渐渐显露的锋芒,君权与臣权争斗的着力点在不知不觉中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有时午夜梦醒,都会有一种窒息感。她相当于是在钢丝上行走,面临两股大力的拉扯,稍不平衡,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保持稳定已是难于登天,可在目睹黎民的苦难之后,她竟然还试图拉着这两股大力转向一个新的方向!月池有时都觉得自己是一个疯子,或者是一个白痴。

好在那时弘治帝还活着,有宽厚仁慈的他顶在上面,朱厚照与文官之间的摩擦没有扩大的可能。可现在,弘治帝死了,年轻气盛的皇帝与精明果敢的文官集团聚在一处,无异于火星撞地球。而她作为临界点,无论是哪方发难,先触及炮火的都是她。

月池想到此处,就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早知弘治帝去得这般早,她就不该在没立稳脚跟时大动干戈。可她转念又想到了泰安驿站里那些人的言语。罢了,罢了,她悠悠叹了口气,在宫门前下马。既然都做了,就不要无谓的懊悔。有道是,车到山前必有路。她还是,先去看看朱厚照。

这么短的时间内,乾清宫里便已然是一片缟素。王太后和张皇后在长公主们的陪伴下在西暖阁垂泪,至于朝廷大员们则在东暖阁旁的值房中唉声叹气。月池入内,便被引去了值房中。她陡然见到先生们齐聚,一时还有些不适应,定神之后,一一见礼,不以官职尊称,反而依师长之礼。

坐在最上首的李东阳只这一夜,便憔悴许多,皱纹褐斑里都是深深的愁绪,两颊处泪痕犹在。他叫月池上前道:“圣上伤心过度,一时缓不过气来。圣上素来待你亲厚,你便进去劝劝。得早些为先皇治丧才是。”

听他以圣上来称呼朱厚照,让月池的心仿佛落进了冰川底,既陌生又发冷。不过瞬息间,她就拱手称是,紧接着在太监的引领下去了东暖阁门口。一到此处,她方知为何这么多大臣都同意急急将她找过来,原来刘公公等人已然占据了机要位置,正在此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相劝呢。

文官们自矜身份,不愿拉下脸来,又不甘让宦官占先机,故而把她这个伴读推出来。她还未走近,就感受到了太监们眼中刺骨的寒芒。丘聚、魏彬等人甚至还往前挤了挤,看样子是不打算留给她一丝缝隙。

月池见状拱手一礼后,竟然转身向外走去。守门的侍卫见她就这样大剌剌地出来,不由心生怀疑。他们心道:“不是说李越深得万岁看重吗,这瞧着也被赶出来了。看来,也不过如此。”他们正不动声色打眉眼官司,暗自嘀咕之时,月池就走到了东暖阁的窗户处,在这群呆瓜们震惊的目光下,她推开窗户,居然翻了进去。

仍然跪在弘治帝床边的朱厚照,饶是此刻心已如死灰朽木,见她就这样进来,也不由吃了一惊。他一开口,声音都发哑:“你怎么这样进来了?”

月池看到了御榻上弘治帝暗灰色的脸。她先是一惊,这才明了李东阳话里的治丧之意,弘治帝的遗体竟然还没入棺,接着对着这张熟悉的面容,心中又不由一涩。她的眼泪如断线珍珠一样滑落,叹息着开口道:“臣实在是担心您。”

朱厚照定定地看着她,话里已带了哭腔:“父皇,他去了。”

月池快步上前,扶着他:“臣……”按理说她应该巧舌如簧的安慰他,让他节哀,可正到了这时,一切违心之言,都哽在喉头,言语在此刻已然失去意义,苍白如纸。她只能干巴巴地拍拍朱厚照的背,接着反手就被他抱住。他靠在她的颈窝里失声痛哭,仿佛要把心肺都呕出来。滚烫的眼泪顺着月池的脖颈流下去,她跪在他身旁,摩挲他的头发,往日的嫌弃埋怨也随着这眼泪慢慢流走。

她没有劝他节哀,而是仍由他发泄情绪,只是在他哭得实在难受时,给他喂一些水喝。就这样,新任皇帝足足哭了两个多时辰,方渐渐平静下来。他们坐在乾清宫的地板上,彼此胸前都湿透了。

月池暗叹一声,还说女人是水做的骨头,这才叫水做的骨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