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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瑾呸道:“我差一个小兔崽子做干儿子?老子才不稀罕。”

邓平目露苦色:“这不是干儿子的问题。是咱们这些挨了一刀的家伙,一辈子都没有亲儿子送终,也一辈子都被人看不起。你替他们做了这么多好事,可是他们在背后,还是拿你太监的身份说事。他们还是瞧不起你。既然如此,你又何必在此辛劳。”

刘瑾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是为了这群愚民?你错了,大错特错。我是为了我自个儿!”

邓平失笑:“您要是真为了自己,就该另择高枝,何必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刘瑾这才听明了他的来意,他嗤笑一声:“我就说,是哪阵风把你这墙头草吹来,原来是从京城里来的妖风啊。怎么,你邓太监不光替张永跑腿,如今也去舔勋贵的屁股了?”

邓平白胖的脸涨得通红:“刘哥,何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咱们都做奴才的,谁也不谁高贵。”

刘瑾啐道:“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和我比?你也配!”

邓平叫道:“皇上已经下旨,差监察御史曹闵来核实李越的罪状。李越就要完了!你要是再不把自己摘出来,也要跟着他一块完。武定侯说了,只要你肯出手,毁了火器,他不仅给你这个数,还会在朝堂上极力保你,让你安享晚年……”

刘瑾翻了个白眼:“武定侯……真他妈是瞎了心了。那些个文官,张口闭口就知道说太监的不是,就该让他们来看看,这才叫官中奸邪,国之腐蛀!”

邓平已经不耐烦听他骂下去了,他道:“刘哥,兄弟我是诚心来牵桥搭线,你就给我个准话,到底做不做吧。”

刘瑾嗤笑一声:“你回去告诉他,滚你妈个蛋!”

邓平气急败坏:“你!你是疯了不成,刘瑾,你别给脸不要脸!我是一片好心……”

刘瑾骂道:“去你妈的一片好心,你一根墙头草,有奶就是娘,要不是郭聪给你塞了银子,你会来跑这一趟?老子跟你不一样,老子即便是狗,也只是皇上一个人的狗!你以为老子熬了这么些年,辛苦这么些年,是为像你一样拿着银子摇头摆尾?你错了,大错特错。太监又怎么样,太监就不能身居高位,翻云覆雨吗!太监就不能手握大权,做出一番事业吗!老子是挨了一刀没根,可老子能让无数有根的人跪着叫爹,叫爷爷,叫祖宗,这就是老子的真本事!”

邓平被他这一连串连珠弹炮,骂得狗血淋头,他圆圆的手指头都在发抖:“你、你这个……你在痴人说梦吧。”

刘公公阴阴一笑:“哼,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是不是在痴人说梦了。我劝你,少打这些歪主意,你是宣府的镇守,一旦兵败,皇上会放过你?你也知道自己是人憎鬼厌的死太监,你一旦落马,谁还会为你求情?”

邓平一时沉了脸,他道:“兵败都是李越之过,干我何事。”

刘瑾越发乐不可支:“李越是皇上的伴读。皇上连吃到一块好吃的饼,都会掰一半给他。李越还是大九卿的爱徒,李越的字都是李阁老手把手教得,李阁老还在自家的祠堂给他办加冠礼。是,你是能把罪全部推给李越,可推完之后呢,你就那么干净,让别人抓不着小辫子吗?”

邓平的脸终于白了下来,刘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银子虽好,可也有命享,这可是当哥哥的一片好心啊。”他把这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

邓平喃喃道:“可勋贵他们,他们不会放过李越的。我不把罪状推给李越,我也……”

刘瑾不屑道:“你怕什么,他们能把你怎么着。”

邓平长叹一声:“刘哥,他们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啊。”

三官镇中,有一个被抓获的蒙古奸细刚刚逃了出来。不知怎么的,押解他的人突然不知去向。他趁机挣脱了绳子,再次乔装改扮,带着一肚子重大消息连夜混出城门,赶回鞑靼人的驻地。幸好长生天保佑,他一路如有神助,不出三日就赶到了王帐。

金帐之中,达延汗身着质孙服,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他目如鹰隼:“你说什么,宣府如今正是空虚?”

那细作道:“正是。听说是李越发疯了,连杀百将。新的将领还没派来,士卒没有头领,都乱作一团。”

“李越……”达延汗如今听到这个名字,就恨得咬牙切齿。那日,他挨了时春一枪,被迫退兵,狼狈回到驻地。他胳膊伤得很重,必须先用烈酒消毒,再由大夫用小刀,生生将腐肉和枪子挖出来。他为了维持大汗的威严,即便剧痛无比,也没有叫过一声疼。对他来说,身体上的痛苦不算什么,精神上的侮辱才是最难忍。

他就败了这么一次。他的大哈敦,他的恩人——满都海福晋,就又站了上风。她喋喋不休地指责他好大喜功,在没有统一蒙古的前提下,竟然去频繁招惹东边的强敌。她怎么不动动她那聪明绝顶的脑袋想想?如果他不去夺,不去抢,牧民们怎么可能过得这么富足。他又能拿什么去一统蒙古呢?于是,达延汗不顾满都海福晋的反对,继续询问细作。谁知,这一细问,却发现了不对劲。

坐在达延汗左边的满都海福晋冷笑一声:“果然是有诡计,他这么可能这么轻易逃将出来,这定是李越的诱敌之计。就是为了引大汗前去,再来一次瓮中捉鳖。”

达延汗只是急于证明自己,却不是个傻子。只是,他的自傲让他明知道不对,却也不愿承认。他的手指在扶手上的紫貂皮敲了敲:“未必,还是再去查探为好。”

满都海福晋没想到,事到如今,达延汗都不肯死心。她头顶的红珊瑚顾姑冠微微晃动:“大汗,您为何要如此固执。我们现存的粮食,已经足够让我们过冬。何必还要再起争端,让我们的儿郎受苦呢?”

达延汗道:“那就让我白受李越的羞辱不成!”

满都海福晋一时无言以对,她道:“可李越诡计多端……”

达延汗不耐烦道:“别说了,他就是有十个心眼,我也会一个一个地挖出来。”

达延汗再次派遣大量细作前往三官镇。三官镇的御史奚华是万万没想到,他有意泄漏消息,反而引起了达延汗的怀疑。事到如今,他也只能一面胆战心惊,一面慢慢将内斗的真相全部透给达延汗。

这些人的诡计,月池即便没有亲眼所见,也能够预料一二。她开始在夜间磨刀。三丫抱来的母猫再不复当时的瘦骨嶙峋,它已是浑身油光水滑,长得圆圆胖胖,而它的三个孩子,也如毛球一般。它们喜欢在月池的脚边打转,月池走到哪儿,它们就跟到哪儿。

晚间正是猫儿活动的时候,它们都很高兴主人起身陪它们玩。母猫就静静蹲在月池身边,它的两只眼睛像绿色的萤火。而小猫就要顽皮很多,一只伸着爪子去扒拉月池的袖子,一只跳到了她的肩上,还有一只在不住地蹭她的腿。

月池磨累了,就去摸它们。它们总会发出呼噜声。月池忍不住发笑,她无意间转过头,就看到时春立在廊前,正静静地望着她,仿佛已然融入夜色之中。月池的眼中划过忧色:“你怎么不歇着?”

时春大步走到她身边:“你光问我,怎么不问问你自己。”

月池苦笑一声,她继续磨刀。时春却一把将短刀夺了过去。月池问道:“我磨得怎么样?”

时春借着仔细看了两圈:“很好,不厚不薄,十分锋利。杀敌正好。”

月池又问:“那用这把刀,能一下送走人吗?”

时春挑挑眉:“如果捅对位置,当然能一下捅死了。你问这个作甚。你是文官,哪里轮到你上阵?”

月池默了默,她终于说了出来,她问道:“如果是你,能做到一下插对地方,让对方免受苦楚吗?”

时春也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感觉手中拿得不是一把刀,而是一块烧红了的烙铁。她猛地把刀丢了出去,猫儿们吓了一跳,纷纷藏到了月池身后。时春骂道:“你成日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说你怎么开始半夜磨刀,亏你做得出来,你!”

她说不出话,顷刻之间,已是泪如雨下。月池与她在庭中对峙,细碎的星彩洒了一地。月池踏着星光,去将刀捡了回来,再次递到了她面前。月池叹道:“李越也只是个凡人,她也会怕痛、怕死,事到临头,未必有那份勇气。我能信任的,只有你。你不能让我在敌人手中受辱,你要将我的尸首带回京城,带到那个人面前。”

时春捂着嘴,她已是泣不成声:“一定要走到那一步吗,一定要走到那一步吗!我们可以逃的,我们可以现在就逃。我们回京城,带上贞筠。我们出海,离开这个鬼地方,找一个无人的小岛隐居……”

月池只能悲哀地望着她,等她慢慢平静下来。月池道:“天下虽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所。这儿没有一个地方是我的归处。时春,你要送我离开这儿。”我的归处,是在五百年后。

时春紧紧地抱住了她。她们在庭院中相拥,像在寒冬相依取暖的鸟儿。张彩远远地望着她们,他抬了脚,却又收了回去,他不敢靠近,也没有资格靠近。

张彩呆呆地在窗畔坐了一夜,他在万物生发的时节来到她的身边,如今却又要在秋气肃杀的前夕离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