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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连卖身,都卖得这么情真意切吗?

游牧民族因为深度依赖自然, 所以高度敬仰神明。而月池将喇嘛教带入草原,朱厚照又顺势宣扬大庆法王的威名,使得鞑靼军民对于神明的敬畏更甚。在此前提上, 数千战车列成弓形状, 裹挟着震天炮火声滚滚而来,真真与蒙古传说中的神迹相类。

心中本就有疑影的鞑靼士卒忍不住叫道:“糟了, 是腾格里显灵,是法王来惩罚我们了!”

一些小部落开始逃窜,一些人甚至在阵前投降,军心因此动摇。士气不振,这仗就输了一半, 再加上猛烈的炮火,他们压根就没有赢的机会。察哈尔的将领眼看外围的重装骑兵一片一片地倒下, 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焦虑道:“必须要想办法,拦住他们的炮火!”

他们忽然灵机一动,将汗廷中的汉人奴隶和女奴紧急驱赶上来。一些察哈尔将领满怀恶意:“光这些人,还不够,还得有一两个重要人物。”

众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嘎鲁。图鲁假扮士卒从小路逃窜,而主动穿上大汗的披挂, 顶替他吸引追兵的人,就是嘎鲁。他们犹记得他当时的神情, 冷凝沉重如一块冰冷的石头,他道:“让我去吧。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当时大家心里还蛮有些不是滋味,现下看来, 说不定就是这个汉人杂种, 假惺惺地提出这个办法, 为得就是让大汗被截杀在半路上!

他们咬牙道:“对,就该让他去。”

他们忙招来嘎鲁,道:“小王子,你是汉人,干脆由你带着这群汉人去诈降,告诉他们李越在我们手中,然后伺机杀了他们的主将!”

不久前才率众奔回汗廷的嘎鲁,满身血污,一时张口结舌,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他愣愣地立在原地上,正被无数道尖锐的目光凌迟处死。

他们眼见他呆住了,心底暗骂:“汉人种子就是不行。”可明面上,他们却是十分恳切:“小王子,你忘了大哈敦对你的抚养之恩了?你是蒙古人啊,是黄金家族的一员,你怎么能任汉人残杀你的子民呢?!”

他一直被人瞧不起,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又坚称他为黄金家族的人了。他的兄弟姐妹也齐齐来劝说他,他的妹妹甚至把他的名字都叫错了:“格鲁,额吉只是脾气差了一点儿,可她心里一直将你当作她的孩子,你不能让汉人将她掳去,让她在这个岁数还受辱啊。”

他们一齐推着嘎鲁,把他推到了阵前去。他眼前是冲天炮火和兵戈嘶吼,身后是亲人的紧锣密鼓的催促:“说啊,你倒是快说话啊!快跟他们说,李越在我们手里!”

他像被谁割去了舌头,还是一言不发。其他人实在看不下去了,一面耐着性子劝他,一面率先将奴隶们推了出去。这些瘦骨嶙峋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被推攘着上前,其中甚至还有十来岁的孩子。孩子的眼睛如野狼一样,他死死护在自己母亲的身前,尖叫道:“放开我额吉,放开她!”

其他骑兵拉扯着他,他像小牛犊一样横冲直撞,却狠狠挨了几下。他们骂他:“你这个畜生,她是汉人,是她的同族来攻打我们!你应该站在我们这边!”

半大的男娃根本听不懂这些,他被强行从母亲身边剥离开,就像生生从心口挖下一块肉。他像离岸的鱼一样,只知道徒劳翻滚,叫嚷着:“别杀我额吉,别杀我额吉!”

哪个母亲能忍心看自己的孩子这样,这个平日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女奴,此时却大声道:“闭嘴,回去!他们是汉人,额吉也是汉人,他们不会杀我的!快回去!”

男娃哇的一声哭出来:“可我不想你走。我死也不放你走。”

骑兵们早就不耐烦了,他们开始骂骂咧咧:“将这个畜生一起拖上去,让他鲜血流干而死。”

那女奴吓了一跳,她的反应从来没有这么快过,她对着儿子狠狠啐了一口:“那你就想让我一辈子留在这里,被人欺负?!我不要你了,我早就不想要你了!谁想要你这么一个杂种,我在汉人那里有丈夫,有孩子,我要回去和他们团聚了!你还不快滚。”

那孩子一怔,他想到了每天从母亲帐中出来的男人们,还有母亲身上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泪水在他眼中打转,他头也不回地跑开了。女奴望着他的背影,像被抽干了全身的气力。她被人拖曳拉上战场,就如十二年前她在战场上被人掳回来的情形一样。

她看到,身边身形佝偻的汉子,华发早生的妇人,相互搀扶着,激动地奔向汉人的军阵。他们嚎啕大哭道:“快救我回去,我想回家,我想回家!”

他们跑得是那么快,就像在两腋下生出了翅膀,眼中的泪水也在风中飘散。他们的嘴角已经浮现了笑容,好像看到了在另一方,他们的亲人正同样朝他们奔来。接着,他们就听见了一声巨响。他们惊讶地睁大眼睛,火焰在他们眼前炸开,绚丽如除夕时象征团圆的烟火。他们甚至来不及多想,就在剧痛中陷入了永恒的黑暗。女奴同样也倒下了,辚辚的战车将她的身体碾烂,她唯一的念头是,幸好、幸好他没有跟来……

嘎鲁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一队人在他面前奔出去,霎时间被击中、哀叫、倒下,然后被踏成肉泥。他目眦欲裂,仿佛又回到了那天,回到了母亲当着他的面,亲手杀死父亲的那天。

李越骗了他,她告诉他,父母本应该是相亲相爱的,他本应是在父母之爱下长大。他们之所以互相残杀,都是因为这场战争,只要战争结束了,他就不会是没人要的孽种,鞑靼的亲人会接纳他,程家的亲族也会感谢他。就是这么一套谎话,几句甜言蜜语,他就信了,因为他实在是被嫌弃太久了,只要能被接受,他愿意付出一切努力。

他以为他在为天所弃后,终于被人所救赎,可谁知这只是李越的一场的骗局而已。他以为是在为鞑靼带来和平,实际却是将整个汗廷带进深渊。他以为是在奔向天穹,实际却是在坠入,更深更深的地底。乌鲁斯死了,嘎齐额吉为了报复,也是为了榨干他的最后价值,想让他杀了李越的同伴。他无能为力,于是他选择替图鲁引开追兵。他想为图鲁而死,也算是赎了自己的罪孽。可没想到到头来,图鲁死了,他的头颅悬挂在战车上,而他自己却还活着。他还活着做什么?

枪炮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而他身后的催促也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急切。

“你到底是不是人啊,我们会这样全都是被你害的!”

“大汗都是因为你死的!”

“还有济农,也是被他骗到右翼害死的!”

“你他妈的,平时像炮仗一样,到了关键时候,怎么像哑巴一样?”

“他的心肝都烂了,说不定他就等着这一天,等着看我们全部都死,好为他那个死额布报仇。”

“当时就应该把他和那个汉人狗一齐宰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嘎鲁霍然转过身,他们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他的妹妹色厉内荏道:“看什么看,丑八怪,你要是真有良心,就去拦住他们!”

嘎鲁缓缓绽开一个笑容,如清晨的阳光一样澄澈,他道:“好。”

他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冲出了骑兵阵,冲到了炮火前。有些士卒被吓了一跳,他道:“快,保护……”

一旁的人斥道:“闭嘴,就让他去,他去了才有用呢。”

火光在嘎鲁眼中绽放。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无数个身影。那是他父亲的身影。他穿着儒衫,正在对他笑。他在天上看着他,在树梢看着他,在草丛中看着他,在河中看着他,在泥土上看着他。他突然感觉一阵眩晕,接着倒在了地上。战车从他身上碾过,他缓缓闭上眼,就像沉入甜蜜的梦乡,终于不会再痛了……

乌日夫禁不住尖叫:“诺颜!诺颜!你们为什么要害他,为什么要害他!他可是大哈敦的外孙……”

可他的声音也很快被炮火声掩盖了。一众将领他吵得心烦意乱,更无法忍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在这里上蹿下跳捣乱。嘎鲁的兄弟率先拔刀斩下。乌日夫的整个胸膛被捅穿,他的叫声一滞,他僵硬地扭过头,背后那人啐道:“屁外孙,那就是个杂种!”

乌日夫的身体被一脚踢开,很快变得面目全非。嘎鲁之死,只是让这群人惊诧懊恼了一瞬。他们都没想到,明军竟然没有半分犹豫,当众杀死了这么多俘虏,居然连嘎鲁也杀了。这让他们借俘虏,来削减炮火攻势的计策落了个空。这些忠心耿耿的察哈尔骑兵唾骂道:“汉人狗真是比狼还凶残无情!”他们在懊恼之余,最终决心要以血肉之躯,来捍卫汗廷的安全。

杨一清眼睁睁看着,身中数枪的骑兵冲到他们的队伍前,他们口鼻都沁出鲜血,身形摇摇晃晃,可仍高举起铁骨朵扑倒下来。有几个人甚至像牛皮糖一样粘在战车之上,任由铁弹将他们的身体穿成了筛子。明军于是高举起了大锤,先将他们的脑壳砸碎,再将他们双手打得血肉模糊。

车辕上已然沾满了脑浆,可即便如此,鞑靼骑兵还是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如同不知疲倦的大海。直到月池抱着婴孩出了帐篷,鸣金声响彻旷野。刘公公再没文化,这声音还是听过的。他搓手道:“鸣金收兵?他们一定是怕了,我们得趁胜追击,追击!”

杨一清却道:“等一等,你看那是谁?”

刘瑾定睛一看,惊呼道:“真是见了鬼了,李越居然还活着。”

月池抱着哇哇大哭的孩子,独自立在血海的中央。死亡无处不在,只有她的怀里,还存着一点新生。

刘公公对于突如其来的议和是万分不满。他觉得,明明可以剿灭汗廷,为什么要突然停下。月池却比他想得要深要远,她拱手一礼道:“万岁,没了鞑靼,还有瓦剌。难道您打算再御驾亲征一次吗?”

蒙古分裂为三股势力,代表正统的鞑靼,被赶去西北的瓦剌和见风使舵的朵颜三卫。瓦剌是被满都海福晋强行赶到了西北的不毛之地,要是他们知道汗廷覆灭,必定会欢天喜地赶回来。届时,他们岂非给瓦剌人做嫁衣裳。

刘瑾道:“可没了黄金家族,蒙古群龙无首,我们也可分开议和、拉拢,不是一样能巩固边陲。”

月池不由莞尔:“我们手里既然有了一个黄金家族的婴孩,何必还舍近求远呢?立一个傀儡,来控制一方,不是更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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