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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愿意就这么同我过一辈子吗?

朱厚照到最后, 还是没能下定决心。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多的眼泪。他已经长大了,他明明已经不再是那个伏在父亲的灵床前,无能为力、无可奈何的孩子了。天下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可到了她的面前, 他还是只能望着她,泪水无声无息地滑落。而她则拿出了手帕, 不厌其烦地替他一遍一遍地擦拭。

她柔声道:“怎么还哭起鼻子了。羞不羞?”

见过李越的人,都道她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她待人始终都是谦和有礼,平易近人。可只有他心知肚明,幽深的水底是无数礁石, 而温润的玉质裹着得是比精钢还硬的铁石心肠。她笑面以对的人成百上千,可真正走进她心底的人, 却是屈指可数。

他曾经无数次期盼她的真心以待,他以为当他得到这份温柔时,会是喜不自胜,然而,他们之间的结局,似乎永远都在他的预料之外。

他在遥远的过去,企图用权力来夺得感情;他在不久之前, 甘愿妥协拿权力换来感情,可时至今日, 李越却又一次教会他,原来,原来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即便他走了九十九步, 她也不会迈出一步到他的面前, 她只会转过身, 继续渐行渐远。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按住了她的手。她的指缝一片湿冷,他与她十指交握:“我们之间,就只有这条路吗?”

月池第一次没有将手抽回来。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起,反而生出了一丝丝暖意。她缓缓笑道:“我以为在昌平时,你便知道答案了。”

朱厚照怔怔地望着她,半晌后,他也笑开了。他霍然起身,面上泪痕未干,嘴边却已露出编贝般的牙齿:“你说我是‘为云为雨徒虚语,倾国倾城不在人。’那么你呢,你又是什么?”

月池一时愣住了,朱厚照沉吟片刻道:“‘微波有恨终归海,明月无情却上天。’朕真有点相信,你不是在痴人说梦了。”

月池垂眸一笑:“当然,我总会做成的。”靠着重重尸骨,她总会做成的。

朱厚照一时无言以对,半晌他方长叹一声,猛然想起秦观之词。这句词,他曾一时兴起,题在李凤姐投河图上,如今用在李越身上,竟也十分妥帖——“尽道有些堪恨处,无情。任是无情也动人。”

月池归家后第五日,圣旨便已下发:“敕谕兵部曰,录远征御虏功,升赏总兵、副、参、侍郎、都御史、御史、郎中、主事、及官旗军舍九千五百五十五人有差……”而在她养病一个月后,关于她的擢升旨意也送到了宅邸中。

此次将官升迁之多,数额之大,世所罕见。而文臣还来不及咋舌,又被接下来新推的遴选之制所震撼。无数低级官员闻讯后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只要考上,就有擢升的机会,这不比送钱好吗?砸上一生的积蓄,还未必能听一个响。”

也有人道:“换汤不换药罢了。金疙瘩,银疙瘩,到哪里都是硬通货。”

“不然,不然,你们可知新任的‘古之少宰’是何人?”

消息不灵通者齐齐摇头,只听同伴压低嗓子道:“正是李含章!”

《明会典》中有言:“吏部尚书,左、右侍郎掌天下官吏选授、勋封、考课之政令。”故而吏部尚书被称为“古冢宰”,侍郎则被称为“古之少宰”。李越由生至死,死而复生,终于又重归正三品的吏部侍郎之位。

吏部侍郎的政治角色,随着局势变化在不断转变。明初之时,太祖太宗皆是强势之君,各部各司其职,彼时吏部侍郎既为佐贰之官,又起制衡尚书之能。正统后,英宗年幼登极,三杨在阁,大权在握。为了制约阁权,天子开始重用吏部尚书,确立了其外廷之长,吏部天官的位置。但这样一来,阁部之间便多有纠纷,为了平衡二者关系,英宗爷又立新制,即多擢升吏部侍郎入阁,以利内阁参与铨考官员。【1】所以,时至今日,吏部侍郎既是内阁与吏部链接的纽带,又是制衡吏部尚书,左右铨政的一步好棋。

月池望着镜中之人,绯袍灿灿,胸前的孔雀振翅欲飞。她转了一个身,忽而扑哧一声笑出声来。贞筠奇道:“这是怎么了,还是又出……”

她忽而掩住口,说到最后已带了几分忧色。月池笑道:“没事,没事,我只是想到,果然……”

如他委以她户部侍郎之职,表明还只是想补齐窟窿,结果一上来就是让她入吏部,到底是大明天子,一代英主。

吏部衙门的差役一大早就勤勤恳恳地将四周收拾得纤尘不染。谢丕面带喜色,时不时望窗外遥望,惹得他身边的吏胥都笑道:“到底是同年,感情不一般。如今同部为臣,更加亲厚了。”

谢丕道:“这是自然,本以为阴阳相隔,没想到,还有同在此处,为国效力的一天。”

与谢丕的喜不自胜不同,吏部尚书梁储却是坐在值房内,心中五味陈杂。他也算是看着李越长大,看着她由一个瘦弱单薄的贫家少年,长成如今名扬天下,身居高位的青年才俊。他心中有自豪,有欣慰,有欢喜,可也有一重抹不去的担忧。

他想到了杨廷和对他说过的话:“万岁与含章,俱是年轻气盛,可如操之过急,狗急跳墙,反而难以收拾,昔年宣府杀将之事,绝不可重演。厚斋公,这需仰赖你从中斡旋才是。”

宣府杀将……梁储一提及此事,虽未亲眼目睹当时情景,可仅听转述,便觉头皮发麻。那么多将官,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在他的手上。李越是南人,貌若好女,风度弘雅,可他的心性却比山中的磐石,还要硬上许多。他莫名想到了当年他处罚李越,命人责打他的情形。他的手红肿沁血,如发糕一般,面色却是纹丝不变。

他正沉湎于回忆中时,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手下的吏员急急奔进来,面色通红,眼睛透亮,一进门就道:“启禀梁尚书,李侍郎到了!”

梁储一怔,他忙起身道:“快请他进来。”

话语刚落,他就见李越入门来。他一见月池的模样,就将适才心中的念头抛到了九霄云外,眼中的感伤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溢出来。月池更是直接掀袍跪下:“不肖弟子见过梁先生。”

梁储忙将她搀起来:“快起来,快起来。”

他的手上皱纹密布,忍不住颤动。他的目光在月池脸上转了好几圈,半晌方凄声道:“怎会熬到如此……””一语未终,眼中已是泪光闪闪。

月池已然习惯旁人见她的目光,只是微笑道:“都过去了,如今已是苦尽甘来了。”

梁储却是年老伤感,难以释怀。他忆起断言张彩的密奏为假之事,心中更添愧意。月池劝慰良久道:“今日相逢,本是喜事,您怎么反倒伤心起来。我此来就要常驻,从此朝夕相对,您还怕看不好我么。”

梁储半是发笑,半是叹息道:“如真能看好,倒也好了。”

他当下唤了谢丕来。三人围炉烹茶。梁储是广东顺德人,常用广式茶点。红泥小火炉中,乌榄核烧得正烈,瓦茶煲内玉泉水一沸,芝兰香茶的气息便越发浓郁。桌上还摆齐了“三包五点”。下人点茶之后,月池端起小盏,轻轻品了一口,笑道:“真是好茶。”

梁储道:“我这里尽有,让他们给你带上一包。快用些点心。”

月池含笑应了,拣了一块马蹄糕吃了。谢丕还夹了一块干蒸烧卖与她:“如今可还服药?”

月池苦笑道:“自是服的,现下早已成了个药罐子了。”

谢丕见她凹陷的脸颊,心下一恸,嘴里却道:“良药苦口利于病,慢慢调养,就会痊愈的。”

梁储亦道:“你还是以疗养为重,公事暂且可以先放一放。”

月池讶异道:“这可不似您会说的话。”

梁储的胡须颤动,佯怒道:“怎么,难道你在端本宫病时修养,老夫没给你准假吗?”

月池失笑:“那自是准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往日养病,只是落下一些功课,如今要是告假,错过得便是良机。”

谢丕闻言也是眉心一跳。自月池的调令下发,谢迁对他也是再三叮嘱:“太阿之柄,不可轻动,轻则伤己,重则误国。你往日同李越闹得那些事,不过只扰动京畿的风雨,可现下今非昔比了。万岁遣他入吏部,所图不小,你已成人,当知孰轻孰重。”

谢丕试探道:“遴选之制,大可依科举之例,不会出大乱子,这点无需担忧。”

月池颌首:“是极,只是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千’和‘万’字还有待商榷。”

谢丕一愣:“万岁已然大幅擢升新人。”

月池道:“既然要新旧更迭,何不做得彻底一些?财政吃紧,急需汰冗费。而冗费的起因有二:一是机构重叠,耗资不菲,二是官员太滥,经费不济。总不能太仓一吃紧,就不发俸禄吧。”

谢丕倒吸一口冷气:“你是要裁革官制?”

月池道:“外敌已清,早到了该肃清内政的时候了。”

果然,听他这么说,梁储不仅没有惊讶,反而有尘埃落定之感。到底还是来了,如因畏惧,而固步自封,他也就不是李越了。梁储没有再谈论生死之事,而是道:“事缓则圆。官吏空缺太多,国政难以运转。”

月池丝毫不让:“您此言差矣,罢得皆是吃白饭的人,没了他们,朝政只会更清明。您在吏部呆了这么多年,冗官之事,照理比我更清楚。以您的心性,眼里当揉不得沙子才是。”

梁储一时被问住了,他犹豫片刻道:“老夫是怕新旧党争,到最后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说得是仍是王安石熙宁变法,以王安石为首的革新党与以司马光为首的保守派争斗不断,持续了近五十年。在这五十年中,新旧两党更迭执政,新政时行时废,最后还是不能维系。梁储纯直耿介,一问就吐露真实想法。

他这一忧虑,在情理之中,也在月池预料之中。月池道:“所以,要变法,先立人。人心齐,泰山移。要是旧党势弱,连一合之敌都不是,何来新旧党争?”

此一言说得谢丕目瞪口呆,他道:“这怎么可能,这……慎言!”万岁岂会让你一家独大。要制衡,就一定会有党争。

月池悄声道:“所以我们要趁陛下没改变主意,抓紧时间。兵乱刚过,灾荒不止,太仓却已空。”

谢丕想到四下的惨景,长叹一声,刚要开口,就听月池道:“务必要拿出银子来,犒赏官员。若是只封不赏,圣上的颜面何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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