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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打斗时招来太多黑云雷暴,久不见雨的九重天竟然破天荒地下起雨来。

涟绛仰头,一滴雨刚巧落到他的脸颊上。

他伸手摸上那滴水,触到一片寒凉。

天际黑压压的云层翻涌成浪,泼墨似的将宣纸上余下的一点白占据。

观御端坐桌案前,对面的女子着一身嫩灰长裙,用一根白玉簪子将满头青丝挽在脑后。

她久久望着观御,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映出桌上摇晃的一豆烛火,被照得隐隐泛红潮湿。她抬手轻轻碰了碰观御额角,声音温柔而发颤:“都长这么大了。”

观御注视着她,恍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想不起来最后一次与她见面是在何时。

玄柳剥离了他的记忆,是以他看着素姻,只感到陌生。

素姻却是一直牵念着他与楼弃舞,被困在这灯里的年年月月她都在想念这兄弟二人,不知道他们是否吃得饱,穿得暖。

还有涟绛,那只被爹娘托付给她的小狐狸。

她低头擦擦眼泪,将当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观御,说自己并非有意要抛弃他,只是当时她只护得住楼弃舞一个。

后来玄柳追杀她,她为了保护楼弃舞,不得不将他扔下。

她说她对不起观御,对不起楼弃舞,最对不起青丘九尾狐族。

若当初她能听父母规劝,不执意嫁给玄柳,往后的这一切兴许都不会发生。

她自责、内疚,但已经无力回天。

观御安静地听她说完,末了将手帕递给她,“我没有怨恨过你,小舞也没有。”

“我不是个好娘亲,”素姻接下手帕,声音低沉沙哑,“也不是个好女儿。”

她摸到帕子上绣着的狐狸,吸吸鼻子问:“这帕子是涟绛给你的?”

观御眸色微动,颔首答是。

“这是他娘亲留给他的东西,”素姻轻轻抚摸着那只狐狸,“他能将这帕子给你,想必是与你十分要好。”

观御点点头,随后将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挑挑拣拣说与她听。每每提及涟绛时他的肩膀都微微低下去,整个人放松不少。

他讲得都是些正事,但句句不离涟绛,譬如有一年冬天,西山妖魔作祟,他带涟绛去捉妖,结果涟绛一边被吓得吱哇乱叫,一边毫不留情地打断妖怪十条腿。

素姻听着他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五百多年已过。

“你和涟绛......”她默了默,敏锐地觉察出观御对涟绛的偏心。

而观御并未想瞒着她,直言道:“若是没有他,我便不是现在的我。”

素姻讷讷点头,心下了然。她明白观御与涟绛这一路走来必定有诸多不易,否则观御也不会来到这琉璃灯中。

果不其然,观御接着往下说,提及魔骨时他顿了顿,须臾,才继续说下去。

素姻听得揪心,不想自己的死竟叫这三个孩子吃尽了苦头。

“玄柳留下涟绛,逼他长尾,皆是因我之故。”

观御的目光落在跳动的烛火上,声音很轻:“他留着你的尸身,是想用涟绛换你回来。”

素姻叹气道:“当初他为了坐稳帝位,当众将我斩杀。我本以为只要我死了,一切便结束了,但我没想到,他居然用琉璃灯重新拼凑起我的魂魄,将我困在这灯里。涟绛......”

她停顿一会儿,接着说:“涟绛与我一样,同为九尾狐。玄柳想让魔骨占据他的身体,斩杀魔骨后再将他的神骨剖给我,让我起死回生,一举两得。”

可是玄柳千算万算始终是有所遗漏。

素姻被魔骨控制心神,心甘情愿让魔骨血洗九重天,是因彼时众叛亲离,而她身为人母,若不狠厉决绝,只怕连膝下二子都难以保全。

涟绛与她不同。他之所以未被魔骨蚕食理智,反而与魔骨共存一体,是因为自始至终都有人在悬崖边拉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救他于水深火热中。

“玄柳没趁涟绛重伤时杀他,是想要等他救你,”素姻低头拨弄着烛火,黛眉微蹙,露出些许厌恶的神情,“如今你回来了,想必他不会善罢甘休。”

观御颔首,素姻知他心中已有打算,便问:“你想怎么做?”

观御定定望向她,默不作声。

她怔然一瞬,蓦地笑起来,道:“我已经离世多年,早该要入轮回之路。来世再不做神,也不做妖,做个平凡人便是。到时你要记得带涟绛常来看看我,虽然......兴许我投胎前饮下孟婆汤便将你们给忘了,但无论如何你们都是我至亲骨肉。”

观御起先并未接话,漆黑的眸子里隐有悲伤与不舍。

他安静了许久,久到桌上的烛火都变得微暗,快要烧到尽头,才终于说:“我会剜了他的神骨,送他去人间。”

俄顷,素姻才抬起眼皮看向他。

明明灭灭的火光照在他脸上,照出长而卷的睫毛影子,将眼底难平的浪遮掩。

须臾,素姻问:“那你呢?他去了人间,你要去哪儿?”

观御无声以对,素姻却在这寂静里渐渐领悟他的意思。

剜去神骨,则春似旧再不能借涟绛的身子为非作歹,涟绛也不必再与春似旧苦苦相争,受尽折磨。

但春似旧一日不死,三界一日难以安心。

他不想让春似旧卷土重来,报复涟绛,毁灭三界,是以他要用涟绛的神骨,引春似旧破印,再与春似旧同归于尽。

“你想保他余生平安顺遂,可是他未必愿意离开你。”素姻如是说。

观御沉默片刻,抬头时眼底模模糊糊蒙着些许水光。他低声说:“我只要他好好过完此生。”

若上苍垂怜,则来生再相遇相守。

若上天不允,此生得遇亦已知足。

素姻稍稍偏头,眼里的水雾在灯影下闪闪发光。

半晌,她擦掉眼泪朝着观御笑笑,“他会明白的。”

观御垂眸望向桌上越来越暗的一豆灯火。他静默无声,任由黑暗将微弱的灯光吞噬。

他睫毛上垂着水,不多,也不明显,落到手背上就像一颗露珠。

涟绛屈膝坐在池边青石上,借着冷白的月光看池中绿叶上水汽渐渐凝聚成珠。

他枯坐半宿,最后拎着酒去了幽冥界。

幽冥界一如既往地漆黑无光,誓死跟随勾玉的鬼族居于此地,久而久之便由鬼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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