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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兮的藏书里常年夹着一本周记,初二分班后班主任一月一收,要求不看内容多少,只看自己心得。陈兮节约用纸,一个本子记了两年,初三上学期的最后一个月,她的这本周记没往上交。

末篇的周记,她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2011年的第一天,挺混乱的。”

一一年的第一天恰逢周六,陈兮早早收拾好书包,坐在出租房里等方老板。

出租房很小一间,门口原本堆着很多灶具,现在只留了几样她自己能用上的。布衣柜里剩下几件陈兮的四季衣服,数量不多,她平常基本穿校服。有张折叠桌子,既是餐桌也是书桌,屋里地方小,不用的时候就靠墙叠着。

还有一张上下铺,她和弟弟睡上铺,爸妈睡下铺。

早上陈兮煮了点稀粥,就着咸菜吃了,之后就坐在下铺干等人,坐到日悬中天也没见着玉树临风的方老板。

陈兮搓了半天手指头,揉揉肚子,干脆翻出卷子入定,一入就入到阳光收兵卸甲,她也不开灯,眼睛快贴到卷子上的时候,终于隔门听见一道中气十足的吼声:“兮兮啊,你在屋里吗——”

陈兮立马乐呵呵地拎了个书包就跟人走了。

方老板刚满四十整,头发喷了定型的东西,穿着大皮草,拿着只真皮手包,脚下应该锃亮的皮鞋被他沾了一层泥灰,这会儿有点黯然失色。

方老板浓眉大眼,轮廓柔和,生就一副天生丽质白面书生相,很能压住这身富贵造型。

路上他跟陈兮解释来迟的原因:“你方奶奶今天住院了,家里又有点事,是不是等着急了,你晚饭吃了没?”

“晚饭还没吃,方奶奶生了什么病?”陈兮关心。

“就是年纪大了,没事,养养就好了。”方老板有点支吾,避重就轻转移话题,“你爸到家了吗,这几天跟没跟他联系过?”

“已经到家了,我跟蒋伯伯打过一个电话。”

之所以跟蒋伯伯打电话,是因为陈兮爸爸是聋人,不能听不能说,也不识字,陈家没买过手机,抛开钱的问题,买了也没用。

陈爸是先天聋,陈妈是后天聋,两人都家徒四壁,亲缘浅薄,目不识丁,单纯无知。他们生平做过最厉害的事是三件。

一是因为无知所以大胆,生下了听力健全的陈兮。

二是十多年前跟随同乡蒋伯伯,离开穷苦的大山深处来到南方小镇打工。

三是陈奶奶过世,七岁的留守儿童陈兮被他们带出了大山。

陈兮也自此认识到了山外头的五光十色,以及善名远播的方老板。

陈爸陈妈来到新洛镇打工的头几年,只能找到零碎的活维持生计。残障人士找工作本来就比常人艰难,更别说他们无法与人沟通,找工作难度叠加满级,后来碰到了大善人方老板,他们的生活才稍显稳定,也有胆子将陈兮带在身边。

陈兮懂爸妈的手语,上学之外的时间大多就呆在方家的工厂里做陈爸陈妈的喉舌。

方老板的儿女都在省会上小学,工厂里就她一个小孩,方老板和方奶奶成天拿好吃的投喂她,逗她说话,稀罕的不行。

她人小没人避讳,每天拿工友叔伯聊的八卦当故事听,她知道了英俊帅气的方老板是农村拆二代,拆一代是他妈,工厂和钱都在他妈手里,方老板的弟弟妹妹很想谋朝篡位。

方家人耳根子软,乍富后往外借钱不带眨眼的。

方老板很招桃花,老板娘就是个人形监控,等等。

可惜她津津有味地听了两三年八卦后,方老板的工厂倒闭了,方家破产,准备卖房卖厂还债。

陈兮十岁之后没再见过方家的人,再见到是半个月前,机缘巧合下方老板得知陈妈病逝,陈爸为给陈妈治病欠人一屁股债,方家之后他们再没找到过安稳工作,新洛镇待不下去了,陈爸准备回老家山里种地。

可陈兮还在这里读初三,前途虽然未知但光明可期。

方大善人看到营养不良瘦瘦巴巴的陈兮后潸然泪下,他豪情万丈地拍着胸脯说暂时由他家来照顾陈兮,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方大善人再次行善,事情敲定,陈爸是没法独自出远门的,恰好同乡蒋伯伯也要回老家,等不及陈兮这学期结束,几天前陈爸就带着陈兮五岁的弟弟返乡了,陈兮跟方老板约好了今天来接她。

方老板早就举家搬到了省会荷川市,荷川离新洛镇不远,一个半小时车程就到了。

大小两个都很能聊,半道上方老板给陈兮打包了一份三层牛肉汉堡和橙汁,到家的时候方老板聊得意犹未尽,陈兮顶着鼓囊囊的小肚皮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家里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比你大一岁,念高一了,哥哥比你大几个月,也是初三。”方老板在电梯里介绍。

他家房子是两梯四户复式结构,当初来荷川买房时,他们考虑过买别墅。

但方老板兄妹三人,明目张胆的厚此薄彼最为致命。当家人方奶奶深思熟虑,她的拆迁款虽然是大风刮来的,但也怕被大风再刮走,老农民艰苦朴素才是正道,于是她大手一挥,还是一人一套楼房省事。

电梯门刚打开,就听“砰”一声巨响,陈兮本来就很少坐电梯,还以为电梯要坠,心脏跟着蹦了一下。

紧接着她就听见有女孩儿怒吼:“方岳,妈生条狗都比生你强,你就不是个东西,你那么想跟那贱人过你就给我滚出去!”

方老板嚷嚷“怎么了怎么了”,着急忙慌奔出电梯。陈兮小短腿跟着,就见一女孩儿冲出入户门,涕泪横流声嘶力竭:“你们都给我滚——”

吼着让别人滚,结果她自己滚了。拨开挡道的方老板,女孩儿连电梯都不坐,奔着楼梯就冲。

方老板来不及多说,指着敞开的入户门交代陈兮:“你先进屋里,我待会儿就回!”边说边追上去,父女俩的大嗓门在楼梯间里比划出了刀光剑影。

陈兮迟疑半刻,还是听话地走进了晃荡的大门,直到这会儿她才看到女孩儿口中的“方岳”。

客厅灯火通明,贵气的明黄色调装修让屋子亮度提升到了极致,华丽的水晶灯下站着一个高挑清瘦的少年。

屋中打着地暖,少年穿着单薄的浅色长袖T恤和长裤,T恤似乎被人撕扯过,领口垂得有点大,露出了一侧宽直的肩膀和明晰的锁骨。他额前碎发遮到一点眉尾,清俊脸庞上,一双杏眼淡漠地注视着陈兮的方向。

陈兮愣了愣,一时失语。她余光注意到方岳垂在腿侧的手上似乎有一抹红,定睛望去,陈兮看清对方左手手背果然有道长至虎口位置的红痕,红痕在往外渗血,方岳的脚边竟然有一堆碎瓷片。

陈兮上前,刚想开口说“你手受伤了”,顺便自我介绍一下,结果她才走两步,就见方岳盯着她道:“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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