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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饮雪不允许他上前,理由严谨,言辞正当,谢不疑也不好硬是凑到薛玉霄床前,哪怕他确实颇为担忧。

但当着裴饮雪与李清愁的面,他并不想将这份忧心流露于表面,便只是站在裴饮雪身侧,目光望着床帐边露出来的一点儿锦被花纹、还有她那双修长的手。

这是一双翻阅户籍账本、执笔定论的手,如此优雅、美丽,掌握着左右苍生福祉的权力。谢不疑的目光落在上面,一时怔望出神,听到旁边裴饮雪很不悦地咳嗽一声,这才收回视线。

“皇姐所赠的礼物放在院中,这是礼单。”他取出一张淡金色的帖子递给裴饮雪,又低语道,“王珩有没有来?”

裴饮雪眉头微皱,不知他这是何意,但仍旧回答:“不曾。除了崔七前来看诊开药,只有殿下您眼巴巴地跑过来,关心问候,体贴至此。”

他素来很会含沙射影,谢不疑听了也不介意,眸间带笑道:“那过一会儿他就要来了……这样,我不去见她,你也别让那位王公子来她眼前探望,这样才算公平。”

裴饮雪目光疏冷地扫了他一眼:“公平?你当着我的面,论什么公平。”

谢不疑在心中想,裴饮雪这醋劲儿也太大了,在薛玉霄面前倒还一派贤惠——男人在心上人面前就是两幅面孔,惯会伪装。

“好吧。”他叹道,“谁让你是‘哥哥’呢。在你面前确实没有公平可言,如此,我也只好自行想办法了——”

裴饮雪还未开口,见他忽然抬起手,将脖颈上的长命锁接了下来,交递给他,道:“这是我出生那一年宫廷造办所制,父君将它戴在了我身上,三岁时有一名从天竺国而来的远行僧入宫献经,为金锁开光,据说可以逢凶化吉,辟千百劫难。我想薛侯比我用得上,请裴郎君交给她。”

裴饮雪没有接过去,望着他的面容怔了怔。倒是另一边薛玉霄听闻此语,开口道:“殿下,这是无比贵重之物,无功受禄,于心难安,何况我没有赠礼可还。”

谢不疑转过身望向声音来处,揶揄道:“贵重的是佛意,而非金银。要是薛侯真的无礼可还,不如也赠我向佛之意,点化于我,让我能脱离这尘世苦海,往极乐之境而去。”

他这话表面倒是很正常,然而薛玉霄很不恰当地想起他所说的“锁骨菩萨”故事,一时不好接话。

李清愁听了这对话,纳闷低语道:“你跟四殿下关系很好?”

薛玉霄只道:“不熟,不熟。”

谢不疑耳聪目明,听到这几个字,神情微变,低低地哼了一声,说:“几面之缘而已,薛侯每次见我都极谨慎,绝不会发生衣带遗落之事,确实不熟。”

薛玉霄一口茶水差点呛到,她连忙解释:“污蔑。这是污蔑。”

李清愁呆滞半晌:“……我懂,我知道。”

薛玉霄额头青筋直冒:“你懂什么?谢不疑,你不要趁着我生病,就祸害我的名声。”

谢不疑转而笑了笑,说:“好罢,是我胡编乱撰的。吓到李娘子了?薛侯自然是清清白白的名门淑女,身正不怕影子斜。我失言了,金锁就当我给你赔罪,不用你想尽办法来还我。”

李清愁反应过来,冲着薛玉霄眨眨眼,道:“我明白,你们不熟。”

薛玉霄:“……”

你还不如不明白。

谢不疑怕裴饮雪不收,便绕出内室,将这条黄金所铸、意义非凡的长命锁放在了屏外计量药材的戥子上。他不会看戥称的重量标识,自然也称不出自己的心意有多重,便只是低头把玩着小称,如同小孩子遇见新奇玩具般,随口道:“外面还有内侍等候,我不能在此待得太久,我先走了。”

裴饮雪叫住他:“等等。”

谢不疑站住,回首看他。

“礼物太过贵重。你这样做……”裴饮雪顿了顿,缓缓叹了口气,“让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谢不疑道:“你可以照旧对我生气,气一气狐媚惑主的二房弟弟,理之当然呀。”

裴饮雪:“……跟你正经说几句怎么这样难?”

谢不疑逐渐收敛唇边笑意,他总是在外人、在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格外的轻佻无忌,这跟他眉心的朱砂完全是两个极端。也因为他的行为不端,又衍生出许多风言风语、刻薄人言。

但这些尖刻人言,反而将他更推向叛逆、推向离经叛道。谢不疑几乎以此成为一层“生人勿近”的保护色,让那些风流之士避而远之,沾惹他,便如惹祸上身。

当这个尊贵又卑微,明艳却带刺的四皇子褪下甲胄,裴饮雪才发觉他其实并没有哪里生得更勾人狐媚一些。他没有王郎唇间的红痣,也并无崔锦章身上那股令人向往的天真自然之态,谢不疑颓丧、慵懒、带着一点厌倦世俗,如一朵枯败卷边的凋落红药。

他道:“金银织物,薛氏自然不缺,香囊珠串,有裴郎君在侧,我再献丑,不过自取其辱。我虽为皇子,却身无长物,裴公子,这东西在世人眼中或许贵重,但比之更为贵重的,就在内室床榻之间。难道薛侯主伤了一根头发,你不比我更为痛心吗?这种话就不必再说了……要是日后我把心剖出来送给她,把头发剪断送给她,在佛前把我的寿数折给她……你再惊诧不迟。”

裴饮雪如鲠在喉。他心中的醋意早已消散无踪,只剩下一种极为莫名、百味陈杂的怜悯和无可奈何。

谢不疑随意拱了拱手,笑着说:“我去替你拦一拦王郎,若今生未能如愿以偿,还求裴公子在立祠立碑时,将‘谢郁’二字刻在一旁,我当牛做马在地底侍奉你——开玩笑的。别这种目光,谁要你可怜?”

说罢,他便转身离去。

两人在屏风外的这段对话声量不高,内室听不清楚。等裴饮雪拿起金锁转身过来,薛玉霄便问:“说什么了?可有提到皇帝?”

裴饮雪看了一眼薛玉霄认真的目光,将刻着“长命百岁”的金锁递给她看,叹道:“你可真是……惹人憔悴。”

薛玉霄莫名其妙,反应了一会儿:“我……?”

裴饮雪点头,说:“谢不疑送你的。他非要送,我也没有办法,你收好吧。”

薛玉霄重复了一遍:“我收好?”

裴饮雪道:“怎么?我说这话很不对吗?”

薛玉霄盯着他的脸看,好似要从这张脸上看出花儿来。裴饮雪避开目光,轻咳道:“他说遇难成祥,也许是真的。戴上太招摇,我给你放在香袋里,要是能护身,也不枉费……四殿下的一片心意。”

他说着将金锁放进香袋系紧,随后便去院中清点谢不疑礼单上的皇家御赐之物。

他一走出去,李清愁忍不住道:“裴郎君在千秋节宴会上‘吃醋’为你拒绝赐宠,传播甚广,世人都说他性子刚烈易妒,我看倒也不尽然……”

薛玉霄打断道:“你是来干什么的?看我热闹?”

李清愁马上正色:“我们还是来谈一谈怎么悄悄离京,不惊动司空大人吧。”

这还差不多。

在两人讨论方案时,谢不疑的马车离开如意园,刚到锦水街中途,迎面便遇上放鹿园的马车。

这马车队伍甚长,大约不止王珩一个人出行,想必是王丞相不放心,让其他王氏长辈跟随。果然,双方狭路相逢,率先出面的是王秀的妹妹王婕。

王婕为现任西曹掾,领百官奏事之责,如果想要见丞相,大多都要先面见王婕提交奏事,得到同意才能面见丞相。

王婕见到皇室车马,但排场并不大,便知皇帝不在此处。她并未下车,只是掀开车帘,略行礼节,问候道:“四殿下从此路而返,可是自如意园归宫?臣正欲代丞相探望,家中小郎闷久了,一同出来散心。”

她肯定不能说是王珩要过来探望,但王珩又确实要去,所以只能随便编一个理由,免得落人口实。

谢不疑回礼,道:“辛苦西曹掾,像薛侯主这样的贤能之士,让丞相关怀备至,也属常理。不过我刚刚从那里出来,薛侯得了风寒,虽不严重,但王公子素来体弱,当年的卫玠都会被人‘看杀’,要是过了病气给王郎,岂不是薛侯的过错?公子还是不要去了——散心么,我知道几个地方,可以陪同王公子游玩。”

王婕一时语塞,没有想到好的理由拒绝。

谢不疑便亲自下车,走到王珩所在的马车边,笑意盈盈,一派好意:“我这样为你着想,王郎怎么不露面呢?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片刻,车马上的帘子被一只苍白的手撩开。王珩沉默安静地望过去,他的眉目俊秀文气,风度翩翩,望之如天边一触即散的清湛流云,他道:“谢四殿下美意,我不过略走一走,不必特意劳驾。”

谢不疑道:“怎么是劳驾?陛下爱重丞相,我也愿为公子解忧,难道王郎身价甚高,连我都不能请动吗?”

王珩抿了抿唇,眉锋微锁,低声道:“让路。”

谢不疑同样压低声量,道:“丞相百般拦阻,你都毫不顾忌,难道王郎这份贤德之名真不要了?世家之子,婚姻大事自然听从长辈,山寺弹琴送别已经有所非议,你冠盖陪都的好声誉,真要毁于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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