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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不疑的目光停留得太久了,久到崔锦章都下意识地挪过来半步,将他完全阻挡隔绝在另一边。

他的态度如此紧张,谢四反而更觉好奇,目光不由在崔七郎身上顿了顿,心道——这其中似乎有什么猫腻?这小侍从长得虽然过于秀丽,但仔细望去,有些像……像薛……

嘶。谢不疑思绪中断,觉得有些荒唐。他低笑一声,坐回薛明怀身边,看着崔锦章将前几日开的药方整理在一起。一旁早有椒房殿的侍奴取出近日的饮食册子、所吃的几种补药清单,还有一小撮儿煎过药的炉底药渣。

崔锦章一一验看核对,确定薛明怀按着他的嘱咐乖乖吃药,心情逐渐放松,甚至还想着他可比他妹妹安分老实多了。他为凤君把了脉,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得出结论。

这并非是凤君的身体状况有恶化,而是崔小神医正在冥思苦想,琢磨如何流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他仔细思索时,正好眉头紧皱,面露犹疑,让旁边的谢不疑都慢慢悬心起来,正待出言询问,崔锦章开口了。

“情况……情况复杂。”崔七道,“还请凤君令椒房殿众人回避,也请四殿下先避一避?”

谢不疑问:“我也不能听?”

崔七坚定点头:“只要玉郎与我留下记药方便是,其他人不可在场。我接下来所说的调养身体之事,乃是……内帷房内之秘,其他人还是不要旁听得好。”

这话说得颇为令人误会。

谢不疑的目光在他身上一顿,想到崔锦章看起来这么天真纯粹,没想到开口就是“内帷之秘”……他想必承袭了葛仙翁的房中秘术,难道是要传授让女子欲罢不能的技术?以这种技巧讨好姐夫——大可不必呀。

谢不疑勾起唇畔,觉得凤君应当会拒绝。他正欲开口,没成想薛明怀居然颔首同意,转头道:“四郎,你带他们都下去吧。等小崔医官说完了话再进来侍候。”

谢四神情微怔。今天这稀奇古怪的情况有点多……他面露不解,脑海中转着好几段破碎的端倪和思绪,只是他暂时无法将这些微妙的蛛丝马迹连接成线,也看不清背后的真相究竟如何。

有薛明怀开口,谢不疑便从旁边的万里江山屏风上随手取下一件厚披风,目光扫过殿内侍奉的一应侍奴,抬手指使了一下,随后道:“我去外面走走,要是有什么事,派人在檐廊下叫我便是。”

薛明怀看着他点头。

侍奴们鱼贯而出,一位近侍细心地关好了门窗,以防里面说些“内帷私密之事”被旁听泄露了出去,影响凤君千岁的名誉。不一会儿,室内仅余薛明怀、崔锦章,以及他身后的“玉郎”三人而已。

崔锦章达到目的,很明显地松了口气,他按住胸口,感觉自己急促的心跳声逐渐平缓,道:“这总可以开口了吧?”

薛明怀的目光穿过他,落在他身后之人的形影上。薛玉霄也并不再拘束掩饰,上前一步,与长兄四目相对,当面道:“上次兄长交代之事,我已经派人去办了。一切顺利。”

薛明怀虽然有所揣测,但听见她压低的声音时,还是不由得浑身微僵。他的目光落在薛玉霄脸上,眸光既担心、又爱怜,轻叹着说了句:“上回便易容骗过了四郎,如今又骗他。若非我还没算耳聋眼花,也要被你骗过去了。……虽然事情紧急,但进宫风险太大,你怎么能狠心想到这步?”

薛玉霄略微讶异。她没想到谢不疑连当初在丹青馆会见明月主人的事都告诉长兄,两人的关系看起来比想象中的更要好。她收敛思绪,凝神答道:“此事不可委托转交于人,更不能让人口述,事关重大,我必须要亲自来见哥哥。除此之外,也还有其他正事要问。”

薛明怀立即道:“但说无妨。”

薛玉霄早已打好腹稿,开口道:“宫禁当中的禁卫,每两个时辰换班一次,一共会换六次,共三班。这是明面上的,只要稍加打听就能得知。但我想以陛下的谨慎小心之意,恐怕不会仅有明面上的这些人,你知道她还有什么别的人手么?”

“京兆十六卫皆以陛下为首,不过又各有亲近的士族。”薛明怀道,“你猜得没错,除了禁卫之外,另有她的紫微亲卫在宫中巡查,这些亲卫的巡查时间、地点、人数,都只存在于谢馥手中,属于秘密。据说紫微卫纠察不法、维护安定,如果有行踪诡秘且身份不明之人出现在宫中,她们享有先斩后奏之权。”

他顿了顿,望着薛玉霄道:“这些人也在暗中探查朝廷百官、以及世家大族的动作秘密。”

薛玉霄在脑海中思虑片刻,踱步问:“这个职能听起来很耳熟……与司隶校尉差不多。”

薛明怀微微点头,道:“正是。她前两日册封你的司隶校尉,位在九卿之下,诸位陪卿之上。前朝汉室为了纠察与皇族有关的案件,武帝特设此职。不过陛下交给你的乃是弹劾监察诸位士族的权力,皇宫重地,不在其中。”

紫微卫统领乃是谢氏宗亲担任的,看起来就像是皇帝身边的一个闲官,像这种保护自己的职位,谢馥只会交予自己信任、而又看起来并不出众的人。

“如今的紫微卫统领是宗室……谢思,字若痴。她是谢氏的小宗旁支,三年前从陈郡入京兆,以备中正官选评。因为才华与资质俱不出众,所以安排进了紫微卫……”薛玉霄回想起来,喃喃自语,“哥哥,如果我有大动作,你觉得……陛下会如何待你?”

薛明怀挽袖给她倒了杯茶,茶水甘甜香醇,只是稍凉了些。他对这个问题并没有过多犹豫,流露出一丝与言语完全不相符的镇定冷漠,仿佛无关紧要:“谢馥有一道旨意——不算秘密,她自己拿给我看过。无论朝臣当中哪一家谋逆篡位,她若身死,十六卫和紫微卫将会代皇帝赐死后宫诸君,使之不被玷污,保全侍君的清名。”

薛玉霄蹙眉道:“凤君亦不能免?”

薛明怀微微一笑,道:“怎么冒出一句傻话来了?即便众人都能免除,我不能免,也是情理应当。这道旨意本就是暗中威慑豪族所设,除了丞相外,我们家便是第一等豪族,你以为她为何给我看?”

但多年来,这道消息却从未传回薛氏,没有让薛司空得知,亦没有出现在薛明怀的任何一封家书当中。

真是关心则乱。薛玉霄抬手扶了下额头,重新整理思绪,将杯中茶水微微抿了一口,道:“要是谢若痴死了,有谁会接替她的职务?”

薛明怀道:“恐怕仍是谢氏宗亲。”

薛玉霄土断时去过陈郡,如今的皇族就出于陈郡谢氏,只不过大宗嫡女继位为帝,而小宗旁支,则以宗亲之名留在陈郡。她前往检籍时,陈郡谢氏没有一丝欺瞒不报,十分配合……想必她们受到了陛下的“家书”,将钦差暂时当做自己人来对待,所以才相对顺利。

薛玉霄回忆自己曾见过的几个陈郡谢氏宗亲,若如今的统领死了,最有机会接替这一职务的是……一个是谢思的亲妹妹谢若清,另一个则是她的堂妹谢若愚……

“我明白了……”薛玉霄心中有了成算,又问,“如若陛下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宫中可有能够预备继任的庶出皇女?”

薛明怀叹道:“都尚在襁褓之中啊。”

薛玉霄却不失望:“正好。”

两人点到即止,不再说得更仔细。薛玉霄转而问道:“谢若愚可有什么喜好?长兄若是知道便告诉我,不知道也无妨,我可以向官场去打听。”

只是人在官场,惯会伪装喜好,隐藏弱点。就算谢若痴真的有什么喜好,恐怕为了谢馥的安危,她也不会表现出来。她这个人在朝廷上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了,薛玉霄甚至最初都没一下子想起她的名字来。

薛明怀道:“……这事……四郎倒跟我说过一次,但未知真假,你可以听一听。”

薛玉霄点头。

“你在外检籍之时,我身体不适,宫中便不太整肃。那时有一个宫侍与侍卫在外苟合私通,让四郎撞见。然而四郎玩心甚大,不仅没有上前抓住,还命人从旁画了下来,将画作送给了那个侍卫。此人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向他讨饶。四郎便问他有什么好用的消息调剂心情,侍卫便说,她们家统领表面正经,其实极好美色,常常面具易容潜入花舫柳巷作乐,可以拿这个敲诈统领,必能得钱万贯。”薛明怀话语一顿,摇头道,“四郎听了大笑,并没有以此事敲诈。而是转头告诉了我。”

薛玉霄:“……他可真是……”

时间过得飞快,两人交谈已有片刻。薛玉霄不想掩门闭户太久,便与他约定了几种联系方式,又道:“我必会周密行事,免得打草惊蛇。”

她打算过去开窗,以示交谈结束。

“等等。”薛明怀叫住她,让薛玉霄走过来。他在三妹身上凝视片刻,道:“以小心谨慎为上,今日之险举再不可做。……你在外清减了许多,看着比在千秋节上瘦了不少,冬日应当丰腴才是。”

他抬起手,薛玉霄望着他探过来的指尖,见末端指腹轻轻抵在脸上,碰到了一点儿微白的香粉。薛明怀摇首低叹,道:“如此装扮,看不出气色如何。”

说罢便收回手。

他的关切虽然含蓄、淡泊,与母亲那种热烈明显之意毫不相同,但其中的牵挂之情却殊途同归。薛玉霄开口宽慰:“崔七常常给我把脉,关照我的身体。哥哥千万不要担心。”

薛明怀点头,他伸手拿过薛玉霄喝过的茶杯,用指腹抹去杯沿上的胭脂痕迹——一个小侍从怎么会有机会在凤君面前用茶?若被人发现,将成纰漏。何况男子敷粉虽多,涂朱却不常见。

薛玉霄开了窗,外面的气息涌入进来。

这暗中传递了一个信号——室内已经交谈完毕。不多时,有望着这边动静的侍奴隔帘问候,得到允准后,一个贴身宫侍进来,给凤君换茶。

两人全程低声交谈,话语来往迅速,只能听到只言片语。崔锦章一开始还能有几个字落进耳朵里,到后面就完全听不清楚这对兄妹在说什么了。

他坐在没有撤下去的午膳席位边,见谢不疑把一块糕点戳得到处都是洞洞,心中觉得他浪费粮食,有些不高兴。等到两人谈话完毕,便脸颊微红地问:“凤君千岁,我看你们往日不吃的膳食都倒掉了。这东西材料精致,浪费了怪可惜的,不如我带走吧?宫外墙根儿底下有很多乞儿呢……”

因为他质朴自然,直率不加以矫饰,薛明怀很宠着他:“好啊,只是你小心一些,饿急了的人不仅不感激你,也许还会抢你的。”

崔锦章用一张油纸把戳破了的糕点、还有一些便携干燥的食物包起来,埋头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才没那么好抢呢,我可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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