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拓跋婴让开半步,与薛玉霄一同进入封北宫瑞凰殿。

宫内陈设虽然更改,但建筑风格大致还与东齐相同。此为东齐故土,即便沦丧十余年——这年岁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既无法湮灭朔州汉民南望王师的心酸苦楚,却又能让一座辉煌宫殿的侍者尽换胡郎。

宫内服侍的人都是十几岁、青涩的胡人少年。他们像鲜卑女子一样编着辫子,长发一半披散下来,一边被绳结密密麻麻地扎成小缕,归拢到一起。胡郎们眉目深邃,英俊清爽,体格也更为健壮,半坦肩膀,向参宴的大人们侍奉酒水。

拓跋婴请薛玉霄上座,她扫了一眼披着野兽皮、被重新装饰的宝座,又望了一眼宝座之后悬挂的礼器,推辞道:“客随主便,三殿下乃是东道主,理应上座。”

拓跋婴表面客套,实际却很快答应下来。她此前没有料到是薛玉霄亲临,认为自己以国主之尊招待敌国将军,理应坐在上首,所以对应的埋伏也都落在对应的下首席位上。

她入座后,目光始终牢牢地锁在薛玉霄身上,似乎想要窥测她究竟有何胆识亲自前来。拓跋婴百般揣测思量,心中仍然没那么安定,望着她道:“旧情难论,但我请你的诚意却是真。你愿意亲自前来,想必对此事也有意,你我开诚布公而谈,如何?”

胡郎上前斟酒,薛玉霄望着酒水入杯,道:“我正有此意。”

拓跋婴心中稍松,道:“我以燕京奉还为礼,想要与你联合发兵,征讨目下在青州的四妹、扫平她留在丰州的基业,随后荡尽北方各部,以完先主遗愿。”

薛玉霄点了点头,说:“我知道。”

“你既然知道,那么——”

“那我明日便派大军进驻燕京,无妨吧?”薛玉霄偏头问。

拓跋婴话语一噎,与她这对看起来十分专注认真、堪称天真无暇的眼眸对视。薛玉霄墨眸通透,神情澄澈,简直透露出一股恳切单纯之意……拓跋婴呼吸微滞,心道,单纯?我眼瞎了才觉得她这样。

她道:“这……这倒不急……”

“所言差矣。”薛玉霄反驳道,“三殿下说联合征讨北方,可你如今的宝座,这四周的土地建筑、臣子百姓,莫不曾是东齐之土。仅仅归还燕都,便要让我大军止步,这已经是亏本的买卖……若我领兵,讨回的土地岂止燕都?”

拓跋婴与之辩论:“议和不费兵卒粮草,如果要打,我麾下精兵数万,难道任人欺凌?侯主的假设未免儿戏。”

薛玉霄笑了笑:“你要是现在不还,而是打完北方各部才还,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统一?才能得胜?要是三殿下实在无能,不如这北方……我替你取吧?”

拓跋婴还未言语,一旁的乌罗兰乞已经坐不住了,挺身按剑道:“此为我大夏之地,怎容你外人——”

她这么一挺身,薛玉霄左右的李清愁、李芙蓉两人忽然从酒宴当中抬眸。一人英气潇洒,面带笑意,唇边之笑却渐渐沉冷下去;另一人则面沉若水,眼似寒锋,目光几乎像刀子一样切割着乌罗兰乞的脖颈血肉。

乌罗兰乞陡然记起被李清愁追得败逃之事,又见另一位李姓先锋官也在。两人皆是悍勇无双的猛将,佩剑陪侍,所隔不过数步,她的话慢慢地、含着一股血腥气似得被压进喉咙里。

乌罗兰乞缓缓又坐了下去。

薛玉霄目光未变,根本没有看她,只是笑眯眯地问拓跋婴。

拓跋婴顿了顿,道:“约定一个期限……半年,半年之内,我必还燕京。”

薛玉霄道:“半年太久,我攻之不过一个月,便可取回燕都。”

拓跋婴眯起眼道:“侯主,你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我麾下可不止是那几千人,六大监军司有四个都归我所有,起兵兴战,生灵涂炭。”

薛玉霄唇边笑意微敛,盯着她道:“生灵涂炭?夏国之兵不以我大齐子民为人,杀烧抢掠,无恶不作,屠城血债,比比皆是,如今三殿下竟然有颜面与我提这四个字,若我是你,早已经羞煞掩面而走,再不敢面向东南了!”

拓跋婴如鲠在喉,手掌紧紧握着杯盏。她产生一种马上摔杯为号,让刀斧手冲进来把她剁成肉泥的冲动。

就在这冲动浮现之时,薛玉霄却又改换神情,道:“不过我今日前来,只为和平安定四字。我对三殿下的思念之情可不是作假的,听说你去年吃败仗的时候,被老国主扇了一巴掌,聋了整整两个月——我闻之心痛不已,殿下的耳朵现在还有没有好?”

拓跋婴舔了舔牙根,说:“……不劳凯旋侯挂心。”

薛玉霄却起身,也没喝胡郎端到面前的酒,拿了一个空杯,直接走过去坐到拓跋婴身侧,两人共用一张桌案、一个酒壶。她没有劳烦陪坐的少年,亲手斟酒,给自己、也给她斟满,状极亲近:“三殿下的耳朵好了吗?没有留下什么病根儿吧?”

拓跋婴的酒杯重新盛满酒水,她望着波澜震荡的水光,强自忍耐下来,看向近在咫尺的薛玉霄,暗自裁夺:“要是此刻让刀斧手冲进来,她未免离我太近,容易伤到我自己。”

薛玉霄态度温和地看她。

拓跋婴收敛酒杯,讽刺道:“早已好了,不及侯主甚多。没想到昔日还是将军、是功臣,摇身一变,就篡位谋权,成了东齐新主,真是让人感叹人不可貌相,薛氏仁义忠信四个字,居然成了笑话。”

薛玉霄毫不介意,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凑过去低语道:“三殿下真见外,你我既然商议联合,干嘛还这样‘客气’呢?你看,你毒杀大姐、促使老国主病故的事,我就没有说你。”

拓跋婴心底一紧,她那双狼一样的眼珠转到薛玉霄脸上,紧迫至极地注视着她这张温柔脸庞,从目光中几乎隐现出一丝火星和硝烟。

她嗓音低哑了一瞬,说:“你——对大夏的事,知道的太多了。”

“哦?”薛玉霄问她,“在座的众位都是你的心腹重臣,你觉得是谁将消息传递给我的呢?啊……都不是,她们每一个都忠心耿耿,其实是我猜的,是我梦到的,是我……早就知道你的狼子野心。”

她一边说,一边用酒杯边缘敲了敲拓跋婴胸前的狼甲,发出“笃笃”两声极清脆的响动。

拓跋婴脊背窜上一股寒意,她在脑海中飞速将满座心腹过滤了一遍,整个喉管都寒浸浸的。她道:“你眼珠一转就有一万个毒计,这句话分明是想让我怀疑她们。”

薛玉霄微笑道:“我句句属实,殿下为何不信?”

两人窃窃私语,看起来交谈甚欢。一旁的谋士们有些坐不住,都纷纷看向为首的叱云风。

叱云风摩挲着手指,看向两人挨得很近的身形。心道:“恐怕三殿下怕被误伤,不敢摔杯动手。”于是扭头示意武将众人,目光向上首撇了撇。

忽然间,从席上有几个亲卫武将起身,她们捧着杯盏过来,说“仰慕大齐新主”,于是上前为薛玉霄敬酒。薛玉霄看着她们喝完,不出所料,几人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似乎要立在拓跋婴身后。

然而她们刚刚站定,便听李清愁道:“光敬佩我主,却不敬佩我?几位将军倒是面熟,可有在我手上过了五十招的?”

李芙蓉面无表情、言语冷酷地应答:“俱是三招落马,狼狈夹尾逃窜,定战侯的记性太差了。”

李清愁配合笑道:“真的吗?陛下却不知道此事,不然这几人连向陛下敬酒的资格都没有,是也不是?”

这几句话的杀伤力太大。几人站立不稳,面色通红,正要腆颜咬牙留在这里,却见李清愁持剑起身,蹭地一声从腰间抽出长剑——

众人俱是紧张不已,额头渗出冷汗。尤其立在拓跋婴身后的几人,生怕惹恼了她,这位李将军手起刀落,比准备好的刀斧手还更快些!

李清愁却没有指向拓跋婴,只是用剑刃挑起桌上酒尊,在剑身掂了掂,轻震一下,放置在桌案上,又随手从胡郎侍从的手中勾出酒壶,在少年的惊呼声中缠住壶带,在空中翻转倾倒,让水流涓滴不失地流入盏中。

众人屏息凝神,见此神乎其技,都有些惊愕。李清愁将酒壶甩回胡郎手中,剑刃重新勾起三脚酒尊,啪嗒一声放置在那几名将士面前。

“饮了此酒,可愿与我演示几招?”李清愁问,“昔日三招落败,如今应当总有精进。”

她说着上前来,似乎如果约战不成,也要在旁边等候。

叱云风看得满头大汗——要是李清愁接近三殿下七步以内,别说刀斧手了,就是满屋子的人一起上,未必有她的剑快。何况薛玉霄本人又有武艺,乃是逼退千军万马的白衣名将……她连忙挥手,让几人赶紧认输回席。

几人面面相觑,都推说“如此宴会,不敢动武”。随后立即退走。

上首又再度只剩下薛玉霄、拓跋婴两人。

叱云风见情势有变,转头吩咐道:“传唤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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