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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集安府一带洪水决堤,沿途淹没数个村庄,溺死者众,浮尸千里。”

头一句话出来,就让陆清则和宁倦一同变了脸色。

如户部尚书所言,南方年年水患,求朝廷拨款支援,不断兴修水利,加固河堤,百万两真金白银砸下去,不至于砸出这么个豆腐渣工程。

这还未到雨季呢。

恐怕这真金白银都砸进了某些人的荷包,而不是河道。

宁倦的脸色看不出喜怒,指尖轻点桌面:“继续。”

探子的头埋得更低:“南方日渐炎热,属下往回赶时,正巧发了疫病,江右巡抚潘敬民下令,将大半江右封锁包围了起来,属下废了些功夫才得以出入。”

崇安帝在位时不理朝政的后果显露出来了——地方官员阳奉阴违,压根不把新帝看在眼里,为了政绩和官途,肆意瞒报灾情。

恐怕即使有来自江右的折子,也被拦在了卫鹤荣手上。

宁倦砰地摔了面前的茶杯:“好大的胆子!”

即使是像陆清则这样鲜少有情绪波动的人,胸腔也燎起了火,深吸了口气:“如今集安府的情况如何?”

“回大人,重兵把守,常人不得随意进出,持有通行令者才能出入,通行令还需加盖巡抚印。”

在那群当官的眼里,这大概只是场寻常事,反正受难的是百姓,于他们来说不痛不痒。

既然报上朝廷会给自己惹麻烦,那不如瞒报——毕竟他们的官帽,比区区一群草头百姓的生死重要。

他们粉饰太平歌舞升平,大股灾民们却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在绝望中病死饿死。

陆清则看了眼面如寒霜的宁倦,冲地上的探子点了点头:“辛苦了,先下去歇息吧。”

探子不敢动,听宁倦冷然重复了声“下去”,才俯身行了一礼,默默退下了。

南书房内一时陷入沉默。

陆清则给宁倦倒了杯菊花茶,推到他手边,顺便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卫鹤荣和潘敬民是什么关系?”

宁倦松开了攥得死紧、青筋毕露的拳头,一口气将茶灌下去,脸色平静下来:“潘敬民中进士那年,卫鹤荣协同礼部主持会试,是那一届的主考官之一。”

四舍五入,潘敬民算是卫鹤荣的学生。

宁倦从小过目不忘,陆清则倒是不奇怪他把这种关系都记住了。

那日在文渊阁里,卫鹤荣的态度也很好解释了,他在维护潘敬民。

但显然不会是因为师生情,只可能是卫鹤荣与潘敬民存在利益关系。

江右自古繁盛,以潘敬民的作态,在当地必然富得流油。

卫鹤荣既然插了手,应当也是不想朝廷派人过去,免得发现什么——毕竟随着小皇帝年长,维护正统帝派的人也在增加,即使不是皇帝一派,也还有不少人想把卫鹤荣掰倒。

陆清则摩挲着茶盏边沿,缓缓思索着:“但如果我是卫鹤荣,比起担心朝廷派去赈灾的人查出什么,将灾情正常上报,派自己的人去光明正大地赈灾处理,当做寻常事了了,不是更好?”

毕竟南方几乎年年水患,躲躲掩掩的,反而更容易被察觉有异不是吗。

宁倦拧着眉尖,薄唇微动:“此事应当是潘敬民擅做主张。”

卫鹤荣心里大概也有不满,但失了先机,又有掣肘,也只能帮忙掩盖。

那这个时候,倘若卫鹤荣察觉他们派人下江右查探,要着人下江南赈灾探查,会有什么反应?

——他要么先下手为强,把潘敬民解决了,要么派人提前去将线索抹干净。

这可是个攻击卫鹤荣的好机会,以上无论哪个结果,都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所以他们只能暂时装作不知情。

除此之外,要想查清楚潘敬民与卫鹤荣之间的勾结,还需要有一个信得过、有能力的人负责赈灾,暗中调查。

这几年俩人笼络了一些可用之臣,但陆清则在脑中筛了一遍,一时竟然没有特别能行的——多半是年纪过大的文臣,派去出个远差,能不能顺利抵达都是个问题。

遑论江右恐怕上下勾结一通,沆瀣一气,这任务并不只是赈灾,派任何官员去都十分凶险。

吏部由卫鹤荣把控着,春闱选上来的,要么选择投入卫党,要么被安排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上任,可用的新鲜血液也不少。

思来想去,竟然想不出合适的人选。

陆清则揉揉额角,感到了一丝头疼,正凝眉思索着原著里能用的人,额上忽然微微一凉。

宁倦无声无息地窜到他身后,伸手轻轻替他揉着穴道,力度不大不小,恰到好处,熟练得让陆清则有种他专门练过的错觉。

少年的声音很平静:“有一个人适合。”

陆清则的头疼缓解了点,轻蹙的眉尖也放松了些,抬抬眼:“谁?”

宁倦薄唇启合,吐出一个字:“我。”

“……”陆清则的嘴不由自主张大了几分,傻傻地发出个音节,“啊?”

这副模样看上去分外可爱。

宁倦的心情好了几分,又露出个甜津津的笑,解释:“先帝在江南修了行宫,每年六月都会下江南一趟,此番我下江南,并无异常。”

顿了顿,他的声音低下去:“况且,我母亲便是出身江南一带。”

宁倦的母妃出身江南医药世家梁家,只是在“给皇后下毒谋害皇嗣”一事之后,梁家被牵连到,早在十几年前就七零八散了。

宁倦登基之后,就将静嫔追封为了圣母皇太后,再过段时日,便是她的忌日。

生母忌日将近,皇上哀思,要下江南,又有先例,有理有据,挑不出一丝异常。

宁倦垂着眼皮,俊美的侧容隐没在阴影中,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浓墨。

静嫔被陷害时,他尚在襁褓,做不了什么。

刚被裹挟着登基之际,陆清则被蜀王骚扰,他也无法用权。

卫党在朝内根深蒂固,要一举拔出,去江右或许会是个破局的好机会,风险伴随着收益罢了。

既然哪个都靠不住,他便亲自去。

看宁倦沉默下来,陆清则心里酸酸涩涩的,以为他在忧思母亲的事,侧过身去,握住宁倦的手,温声道:“好,便按你说的来,正好还能去你母亲的故地看看。”

陆清则的手其实并不温暖。

他身体不好,底子虚,就算在炎炎夏日,皮肤触摸上去也是温温凉凉的,像一块焐不热的冷玉。

但是被他握着手,宁倦依旧能感受到难以言喻的温暖。

宁倦忍不住俯下身,从后面搂住陆清则,埋头轻轻吸了口,稍显馥郁的清冷梅香抚慰了每一寸阵痛的神经,空荡荡的心口也逐渐充盈起来,他感到一丝温柔的平静,面色和缓了几分:“嗯,离京之前,我会安排好京城的事宜与后续的接应。”

他不在京城的时候,卫鹤荣势必会更加放肆,不过这正是他们需要的,卫鹤荣越放肆,越不将他们放在眼里,对他们越有利。

京城的动向也得让人随时监督着,任何风声都得向他汇报。

除此之外,还要安排人准备赈灾……他私心想要陆清则当这个钦差。

只是即使如此,也要两三月见不到陆清则了。

光是稍微想想,深浓的不舍就决堤漫来,淹没了心口。

还没离开,他就已经开始思念近在咫尺的淡淡梅香了。

陆清则察觉到宁倦双臂越收越紧,感觉活像坠入了囚笼,动弹不得的,但他也懒得动弹,任由这小崽子撒娇发泄不安:“下江南的队伍里,必然会有卫鹤荣安插的人手,还得找两个身形肖似的替身,方便我们金蝉脱壳。”

这回换宁倦愣住了,迟疑道:“我们?”

陆清则伸出食指,抵着蹭在他颈窝间的毛茸茸的脑袋,无情推开,语气凉凉:“不然呢?难不成你还想把我丢在京城?”

宁倦惊喜错愕一阵后,忍着不舍摇头:“路途遥远,江右又病疫蔓延,老师……”

“我又不是尊琉璃,没那么娇气易碎。”陆清则不轻不重地敲了下他的脑袋,“废话少说,江右灾情紧急,刻不容缓,赶紧去安排。”

“可是……”宁倦还是犹豫。

陆清则面色一沉,语气冷下来,教训道:“拖拖拉拉的像什么样子,你是皇帝,不是小媳妇,去做你该做的事!”

被他的语气一唬,宁倦下意识地抻直了腰板,往外走去,拉开门了,才后知后觉这是他的书房。

宁倦:“……”

长顺守在门外,见门突然开了,陛下则神情莫测地站在门边,赶忙弯下腰:“陛下有什么吩咐吗?”

宁倦沉默了片晌,并没有显露出一丝被老师教训后的狼狈,面不改色道:“传朕密令,召指挥使郑垚、冯大学士、大理寺少卿范兴言、户部侍郎周钦……秘密前来。”

长顺心口一跳。

这些都是天子拥趸,宁倦从未一次性接见这么多人,这次恐怕是有大事。

但他清楚不能多问,又行了一礼,匆匆地去传了密令。

几个大臣依言,散值后悄无声息来到常密会的偏殿,与宁倦和陆清则见了一面。

等离开时,天色已深,趁着夜色,又在郑垚的掩护下,悄没声儿地离开了皇城。

隔日早朝,宁倦便拿出了准备好的理由,提出了要下江南。

朝堂上顿时沸腾起来了。

卫鹤荣眉梢一扬,眼底流露出一丝异色。

早不去,晚不去,偏生这时候去?

但按以往的旧习,此时下江南确实不奇怪,反倒因为小皇帝的生母皇太后出生江南,更加理所当然起来。

朝臣们的意见分成了两派。

一半觉得少帝年纪轻轻,就开始学他爹纵情声色欢愉之态,实在是令人痛心,这是皇帝一派。

另一半则喜上眉梢,小皇帝才刚有了点拥护者,居然就要丢下京城的事,跑去江南玩耍,喜闻乐见啊,这是卫党。

议论纷纷之后,又有了第三种声音:陛下的母后出生江南,大齐向来崇尚孝义,陛下哀思母亲,乃是孝道体现啊。

卫鹤荣一直没有开口,揣摩着小皇帝的真实意图。

但也明白,这件事是不可能被驳回的,只能在南下的队伍里动点手脚了。

下早朝的时候,宁倦下江南一事已成定局。

原本太仆寺和各路官员还准备来和宁倦商量商量,此次南下要多大的仪仗、安排多少人、带哪些人……一堆杂务落下来,少说也要耽搁十天半月,宁倦听得眉尖一蹙,淡淡道:“万事从简,尽快安排,朕不想铺张浪费。就交由卫首辅来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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