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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愣了愣,眼底疑惑,放下刀,比划了几个手势。

——竟然是个哑巴。

宁倦拧眉看着那个少年。

陆清则适时开口:“他在问,为什么不斩草除根,听说潘巡抚也在集安府,让那个人跑掉就糟糕了,我们杀了官兵,被官府通缉后,会有更多官兵围攻来的。”

见到有人能翻译自己的话,少年眼底顿时多了几分惊喜与感动,使劲点头。

宁倦没急着回答,讶异地望向陆清则:“老师还懂手语?”

“略懂一二。”陆清则回完宁倦,望向少年,安抚地笑了笑,“不必担心,怕的就是他们不来。”

少年眼露茫然,迟疑了一下,还是放弃了追击,丢下了刀后,被十几个人围着,又显得腼腆害羞起来,朝俩人打了几个手语:我叫林溪,多谢你们出手相助。

陆清则又翻译了一下,然后回答:“不必言谢。”

要陆清则一直翻译有点麻烦。

虽然宁倦很喜欢听陆清则说话,但他不喜欢陆清则总是注视着别人,视线在周围转了一圈,利落地翻身下了马,走向寺门口的僧人。

佛寺前沾染了血腥,那几个僧人不忍卒看,正双手合十,脸露不忍地无声念经。

为首的和尚须发皆白,看起来应当是这寺庙的主持。

“寺内的情况如何?”

听到问话,惊魂未定的僧人们睁开眼,因着宁倦等人的相助,他们并未设防,沉重地叹了口气:“山上有数以万计的灾民,屋内住不下的,只能睡在院子里,不少人因此得了风寒……”

“起初官府还会送点粮食与药材来,慢慢就不送了,只派人守在寺外,隔几日就带走一批染了风寒的伤患……”

听着老主持的描述,陆清则也习惯了腿间的擦痛不适,走到宁倦身边:“进去看看吧。”

宁倦吩咐众人做好防护,随即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帕,伸手给陆清则仔细蒙住口鼻,又给自己蒙上了,才往寺里走去。

老主持所言非虚,寺内乌泱泱的灾民,都蜷缩在冰凉凉的地板上,情况好一点的,还能坐在席子上。

再往里走,能住在屋里的,多半是老人和妇孺,甚至孕妇也有不少。

但更多人只能露天席地。

这是在多雨的时节,外头人这么多,淋了雨,又只能睡在地板上,运气好点的不会感冒,运气不好的话……就有可能被官兵带走处理。

寺里的僧人已经尽量将病患与其他人隔绝开来,但地方就这么大,却要容纳那么多人,病疫仍在不可避免地传播扩散,不少接触病患较多的僧人也染了病。

一双双或惊惧、或麻木、或担忧的眼睛沉默地注视着他们,偶尔能听到努力憋着的咳嗽声,似乎担心下一秒就会被拖走。

宁倦眸色沉沉的。

陆清则无声闭了闭眼,握紧了拳。

就在宁倦一行走入灵山寺内时,自以为逃出生天的那个小兵也骑着马奔入了集安府内,慌张地报上了此事。

潘敬民本来是不会亲自来集安府的,洪都府又没受灾,灾民都也被拦在城外,眼不见心不烦,他在豪华的府邸里,享受娇妻美妾的服侍不好吗?出来吃什么苦。

但他都下令解决那些染病的病患了,病疫仍未根除,一想到小皇帝就在隔壁江浙呆着,就有些不安。

万一走漏了什么风声,可就不好了,得尽快解决此事。

所以他是来与集安府知府商量,怎么处理灵山寺里那群麻烦的。

除了潘敬民外,江右总兵与布政使也在侧。

桌上摆满了精致豪奢的珍馐,都是难得的食材,大人们皱皱眉就会被换下,珠帘之后坐着伶人,抚琴给他们助兴。

一群人刚七嘴八舌地商议到“不如趁夜一把火烧个干净,对外就说走水了”,就有下头的人慌慌张张地跑来:“大人,不好了,灵山寺的刁民反了,勾结几个山贼,把派去的官兵都杀了!”

潘敬民本来就烦心着,闻言脸色一沉:“这群刁民是要造反,不把本官放在眼里了!”

集安府知府赵正德也被吓了一跳,见他脸色不虞,谄媚地倒了杯茶:“潘大人,消消火,一群刁民,怎么配让您生气呢?不过这群刁民果然不安分,派人看着是对的,是得尽快解决,不如下官今夜就派人过去,一把火烧个干净?”

“今夜?”潘敬民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愚蠢,他们敢将官兵杀了,放到今夜,都能杀到你府上来了!给本官调五百精兵来,走着,解决了这个麻烦,本官晚上也能睡个好觉了。”

江右布政使吃了一惊:“您要亲自过去吗?”

潘敬民眯了眯眼:“人那么多,当然得亲自看过了才放心。”

“可是寺里的人颇多,只带五百精兵……会不会少了?”

潘敬民不怎么在意:“对付一群老弱病残罢了,足矣。”

近万人就跟小羊羔似的,被几十个官兵守着不准出入,也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群乡野小民,哪来的胆子反抗。

江右总兵灵光一现:“潘大人,其他地方也有灾民没处理,养着浪费粮食,不养着又可能要造反,不如把那几个山贼擒住,拷打一番,让他们承认与那些灾民勾结,都是反贼,这样剩下的也能处理了,等剿灭了反贼,还能在您的功绩上添一笔呢。”

赵正德和江右布政使内心齐齐嘶了一声,心道真够歹毒的,面上仍堆着笑,不敢吱声。

潘敬民闻言,心情顿好几分:“没想到你这个猪脑子,也能想到这么好的主意,回头也给你添上两笔。”

潘敬民在江右为官多年,治水和治疫不行,但治刁民很有一手,当即就带着手下的士兵出发,顺带了易燃的油和火把弓箭。

潘敬民都亲自去了,其他人当然得陪着,坐上马车时,赵正德不由冒出个念头:这还是安置那堆灾民后,头一次去灵山寺吧?

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

一群人风风火火的,很快就到了灵山寺。

这群人动静不小,守在寺外的暗卫见到山下的人影,立刻去通报了宁倦。

宁倦偏头问:“老师,要随我去会会这位江右巡抚吗?”

陆清则从小到大的情绪都很平稳,几乎不会有太大的情绪波动。

除了这次。

从踏进江右起,一路而来,良田被淹、灾民流离,官府不仅毫无作为,甚至肆意屠杀病患,早就将所有人的情绪点着了。

他随着宁倦走出灵山寺时,带着精兵的潘敬民几人也到了。

见到寺庙门口的十余人配着刀,潘敬民顿然了悟,朝着显然是领头的宁倦一指:“你就是屠杀官兵的反贼?”

宁倦八风不动,负手望着他,眉宇间浮起丝冰冷森然的杀意:“潘敬民,你好大的威风。”

潘敬民在江右就是个土皇帝,谁敢不捧着他,被直呼大名,颇感不悦。

集安知府一扫他的脸色,狗腿地怒骂:“什么东西,潘大人的姓名也是你叫得的!”

潘敬民冷哼了声,不再浪费时间,一抬手:“给我生擒!”

他话音才落,山下轰地传来阵雷鸣般的动静。

是整齐一致的马蹄声。

郑垚带着两百人,满身泥尘地纵马而来,厉声高喝:“谁敢伤吾皇!”

听到这一声,正要出击的所有人一下懵住了,愣愣地看着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飞速越过他们,当先一人翻身下马,声音响若洪钟:“锦衣卫指挥使郑垚,救驾来迟!”

什么?

潘敬民以及身边一群狗腿子,生平第一次怀疑自己的耳朵。

锦衣卫指挥使郑垚?

是货真价实的锦衣卫吗……他们管那个反贼头子叫什么?

等等,那个少年身边有个戴银白面具的,听说帝师陆清则因面貌丑陋,一直戴着这么副面具。

但是小皇帝明明在临安府好好地呆着,怎么可能……

潘敬民的脸色一点点地白了,分明雨后的空气甚是清爽,他的后背和头上还是止不住地冒汗,渗着股透心凉的寒气,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脸皮抽搐。

一股仿佛灭顶之灾的大难临头感笼罩了他肥胖的全身,极致的恐惧之下,他脑子里竟然什么都想不出来。

郑垚来的时间与宁倦预估的一致。

他带的人不多,又是秘密前来,潘敬民万一狗急跳墙,想要灭口——虽然不可能成功,但陆清则在身边,他不想有任何一丝风险,昨日就派人传信给了郑垚。

见过了江右的惨状,也没有必要再低调行事了。

宁倦垂下的视线重新抬起,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潘敬民身上,嗓音漠漠:“怎么,潘大人,不是要生擒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