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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 福喜立时出现在门前,躬身道:“爷,二姨娘的院子各处都搜过了, 并无异常。底下人一一审问, 可以相互佐证, 暂没审出什么。”

二姨娘闻言,哭得更心酸了,“爷听见了?总不能为了四妹的一句话,就认为是我搞鬼吧?害了爷的孩子, 也轮不到我占什么便宜, 这些年爷不近我的身, 我除了加倍勤勉伺候爷跟太太, 哪曾有过怨言?姑母活着的时候就说过, 将来这个家, 要璧若帮忙看顾着, 爷缺什么少什么,璧若要比旁人更细心的填补。这些年, 璧若自认没做错过什么,爷究竟是觉得四妹比我更可信,还是因不喜我所以觉得什么都是我错?”

赵晋厌烦地揉揉眉心,“你够了, 爷没心情听你是怎么勤勉持家的。”

二姨娘哽了一下, 哭声掐灭在喉咙里。赵晋抬眼问福喜, “那药堂郎中和伙计都带过来了?把院子里所有人都带过去给他们过目,挖地三尺, 也要找出这个人来。”

福喜躬身道:“是, 小人已命人去办了, 约莫待会儿就有结果了,爷,您要不……”

在外头办了半日事,匆匆去瞧陈姑娘,接着遇着这事,天都黑了,连口东西都没来及吃。

赵晋厌烦地摆手:“下去。”

福喜只得敛眉退出去。

二姨娘又哭了一声:“爷……”

赵晋睁眼,眸中尽是血丝,“你不承认,不要紧,爷迟早能查出来,叫你哑口无言。”

二姨娘抿住唇,委屈地落泪,“璧若之心,天日可表,若有半点虚言,叫我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赵晋冷笑:“省省吧,留着将来到了地底下,去跟老太太说。”

二姨娘知道他如何不肯信自己,如今既在叫人辨认着去药堂打听事情那人,那便只等有了结果再分辩好了。

赵晋站起身,负手在窗前踱步。

雪花乱舞,天地茫茫一片。他目光越过院墙青瓦,瞧向混沌的天边。

三姨娘性情温婉,与世无争,原是许了人的,未及成婚便做了望门寡,一守便是五年。

跟了他时,年已双十,是几人中最年长的,是在他去收账的路上结识,纳回来时就已成孕。她那时风华无两,正处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那些岁月,窗前手谈,醉闻琵琶,如今想来,像上辈子的事一般渺远了。

佳人杳杳,芳踪不再,她若非进了赵宅,许是如今尚能平安顺遂的活着。

他这辈子放浪形骸,内疚的时候当真不多。人命如草芥,连他自己,亦不过是乱世浮萍。他这辈子负了无数人,也被人负过,因果轮回,是非不止,谁欠了谁,哪里又算得清。

他有幸得到过一个孩子,只是尚未出世,便被谋杀在母体中。这辈子,他都不会忘记那个傍晚,他在楼船上瞧歌舞,从人慌张地跑过来,说三姨娘血崩不止,就快不行了。

他酒醒了一半,浑身冷汗,纵马驰骋在寒夜里,狼狈一如此刻。

凉风灌入喉咙,淬着寒冰,他呼吸艰难,踉跄走入院子。

听见哭声,听见步声,听见各种嘈杂,唯不闻那女人的痛呼。

他跌跌撞撞推开从人,一步一步朝内走。

满地的血,顺着床榻往下淌。

液体流淌的声音,像把最锋利的刀子在凌迟着他的心脏。

他的孩子,一个已经成型的男孩,已可以窥出性别的特征……就那么没了。

他呕出来。

那景象,令他胃里翻腾不止。

他的孩子,他一直盼着的孩子,就那样残忍的被扼杀在眼前。

他震怒,彻查,牵连无数。当时四姨娘还没进门,院子里所有人都被他关起来。

刑讯,血流满地。

以至于,现在那些下人瞧见他还会发抖。

如今,旧事重现,往日重来。

他闭上眼,脑海里全是滴答不住的血。

顺着床沿,顺着地板,将他的鞋底染红,将他衣摆也浸染……

“爷,查出来了。”福喜的声音,将他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来。

赵晋睁开眼,眼底痛色尚未尽褪。他匆匆转过身,蹙眉道:“说!”

“爷,是上院做粗使的张二春婆娘。人已绑了用了刑,说是、说是受太太身边的秦嬷嬷指使,现在秦嬷嬷跪在院子里,要向爷陈情。”

赵晋袖中的手紧了紧,他这么听着,竟然笑了出来。

这是多大的一张网啊,四姨娘送去的东西,又指认是二姨娘出的主意,接着彻查,又牵扯到上院的太太卢氏。

最后,就会像当年一样,下人死了一大堆,却仍旧查不出主使对吧?

他怎么没发现,家里竟有个这么有手段的人呢?

二姨娘哭着膝行过来,扯住他的衣摆,“爷,您信璧若了吗?不是璧若做的,璧若本本分分,什么都没做过!四姨娘为求脱罪,是她冤我!”

赵晋甩开她,大步从内走出来。

“人呢?”他双目猩红,今日不见血,这场纷争便不会停歇。

福喜快步跟上,“人就在院外跪着,一干相应人等都带过来了。”

推开门,震耳欲聋的哭喊声。

那么多下人,婆子妇人姑娘。一个个急于开脱,膝行上来哀喊冤枉。

秦嬷嬷尚算沉得住气,原以为太太没参与此事,便不会牵连到上院。谁知还是有人攀扯,攀扯到她头上来。

她是卢氏乳母,她指使人行事,就等同于卢氏行事。秦嬷嬷跪地叩了个响头,“爷,求爷明察,此事与老奴、与太太全无干系。”

有个跪在地上满嘴血的女人挣扎着嚷道:“不是你,难道我见了鬼?我一个粗使婆子,没有秦嬷嬷撑腰,我敢去胡乱打听爷的事?好,你不承认,你不承认!爷,奴才所言,句句为真,您若还不信,奴才只有——”

她边说,边冲开束缚,一头叩在地上,登时血溅三尺。

赵晋一尘不染的靴子上,溅了热乎乎的血点。

他喉腔里忽然热涌,险些当众呕出来。

福喜上前去探那婆子鼻息,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那婆子抱了必死之心,她撞地这一下,可比四姨娘撞柱时用力多了。动作迅捷令身边押着她的护院也反应不及。

婆子大抵是衡量过的,今日攀扯上太太,不论成与不成,她都不可能活着再回到上院当差。以死相搏,至少不会连累家人…

秦嬷嬷面容从写满震惊到绝望灰败,她闭上眼,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定住心神,望向赵晋,“爷,这刁奴构陷主子,死不足惜。求您莫给这起子小人蒙骗,怪错了太太。攀诬事小,伤了夫妻情分事大。爷,求您细想,这些年这么多个姨娘进门,太太可有表现出半点不悦?可曾有过一次,因争风吃醋与您龃龉?太太为人清傲,她根本不会做这样的事!”

她虽说的婉转,旁人听不懂,赵晋却有什么不明白?卢氏恨不得连他妻子的名头都不要,她哪里会和妾侍们争宠?她只怕恨不得他多娶几房姨娘,永远不要踏足她的卧房才好。秦嬷嬷说的对,她为人清傲,她连他都瞧不起,又岂会瞧得上这些姨娘?

就在这时,大姨娘忽然跪了下去。

适才因着那婆子的死,众人注意力都在她身上,没人注意到有个小丫鬟悄声溜过来,急急忙忙跟大姨娘说了几句话。

赵晋挑眉朝她看去,冷笑一声,“怎么,连你也有牵扯?”当真是好大一盘棋。

大姨娘显然怕极了,她伏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道:“不敢瞒着官人,适才艳红来报,说在我、在我床底下发现了一些没见过的药包。官人明鉴!那不是我的,若是为我所有,我岂会主动站出来,跟官人陈情?只怕是、只怕是有人故意陷害。”

赵晋沉默着,甚至勾了抹兴味的笑。

有意思啊,如今府里的女人,竟没一个能完完全全摘个干净?

二姨娘原在门前跪着,闻此一言,她登时面色惨白,“怎么连大姐也……?难道,难道有人想把我们都冤死吗?官人,大姐是什么样的人,您是知道的啊,她吃斋念佛,最是心肠软,她怎可能害人?”

众人表情都变得沉重了,大姨娘一被牵扯进来,仿佛顺势替所有人都解了围,查来查去,难道又是一场无头公案?

赵晋抿唇笑了下,他垂着眼,叫人辨不清他眼底蕴着何样情绪。

他负手站在院中,扫了一眼跪着的几人。

随之而来是长久的沉默,所有人都在等候他处置、发落。

就在这可怕的静默中,有人踏雪而来。

她身子很轻,身穿素白衣裳,仿佛与雪色融成一体。她穿得单薄,纱绢衣摆随风拂起,身边四个侍婢,各提着一盏灯,簇拥着她缓缓前行。

她的声音也似霜雪般冰冷,讥诮地道:“怎么,连我的人也不干净?”

赵晋眉凝目冷,没有应声。

他负手立在院中,周身气息便如这天地一般冰寒刺骨。他眸中未有任何情绪变换,抿唇默立,并不准备开口说话。

卢氏行礼,袅娜蹁跹,姿态优雅。不等赵晋叫起,她便自行站了起来,瞧见地上死去多时的婆子,轻嘲道:“看来这人为求构陷,连自个儿命也抛了,倒有几分胆色,平日,倒是我小瞧了她。”

二姨娘哭得梨花带雨,仰头道:“太太,只怕有人为了脱罪,早把我们都算计了去。单单算计我还不够,竟胆大到连太太和大姐也不肯放过。”

卢氏没有理会她,几步走到秦嬷嬷身前,群袂轻摆,一并跪下,“如今涉及到秦嬷嬷,有几句话,务必得说。您是知道我的,我向不是那等为求一团和气委屈求全之人,姨娘也好,外头的女人也好,我若想害谁,直接喊到自个儿院里,叫人勒死了就是,何必这么麻烦?秦嬷嬷跟我二十多年,从来不敢不听我话擅自行事,若当真是她指使,我娘家带来那些仆从,岂不更值得信任,为何要指使个后来的粗使婆子,难道就为了事发时让她能攀咬我?”

她这话有几分可信,从前四姨娘恃宠生娇,她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的斥责惩处,一向不容情面。

只是她这番话说得未免太生硬,不像在求情,倒像在挤兑赵晋似的。

赵晋不怒反笑,勾唇道:“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做过?一个个都来给我以死明志,觉得我赵晋吃这一套?你身为正室,本该整治好后院,肃清这些乱事,如今因你无能,几番搅弄得后院不得安宁,你又怎么说?”

卢氏嘴角噙了抹嘲弄的笑,仰头目视他,“退位让贤,自此不再理家,您觉得可够了?抑或将我与嬷嬷一道撵了,官人另娶贤能便是。若您觉得还不够,非要用刑方可泄愤,妾亦无二话,听候官人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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