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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盂树赶在八点前的最后一刻将车子开出京崎,宛如一条被驱逐出境的落水狗。

他熬着满眼的红血丝,没有休息,马不停蹄地又开回南苔。

只有这样,疲倦和困意才能席卷大脑,让他几乎没有余力思考有关于黎青梦离开这件事。神经麻木,知觉开始钝感,开车成为了一种身体下意识的指令。

当南苔的车标在前方若隐若现时,康盂树几乎觉得自己快猝死了。

他把车子往车队一扔,回到骑楼老街,把房门一关,这一睡就是两天两夜。期间可把康爸康妈给气坏了。

两人刚乐呵呵地旅游回来,就听闻车队风言风语,说康盂树脑子犯浑,砸了一单生意,赔了不少钱。结果残局都还没收拾,就开着车子出去鬼混。

他们差点闯进房间里要把康盂树拉出来拎着耳痛朵骂一顿,被康嘉年死命拦下。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他猜想他哥此刻应该是不想被任何人打扰的。

他含糊其辞地告诉爸妈,康盂树是为了帮一个朋友忙才会这样。康妈的直觉突然敏锐,说朋友?哪个朋友?男的女的?

康嘉年没辙,硬着头皮回答是女的,但是她已经离开南苔了。

对于黎青梦的离开,康嘉年也很难接受。他早已不止把她当作教画的老师,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更是他人生的启蒙者,最亲近的朋友。

那么他哥应该就更难以接受吧,不然怎么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么久。

康妈一愣,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放弃了追问,转头回厨房把冷掉的饭菜凉了凉,嘱咐康嘉年等他哥醒了叫他吃,便出门打麻将去了。

康嘉年信誓旦旦保证完成任务,他都已经做好了等他哥开门就好好开导他的准备,却发现自己好像预估错误。

……康盂树可能真的只是太困了,才睡了那么久而已。

他睡醒打开门时,脸浮肿得像个猪头,都不用他催,饥肠辘辘地干掉了三碗饭一桌菜,胃口好得完全不像一个伤心人。

康嘉年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哥……晚上要不要去看个电影?”

康盂树打了个饱嗝,摇头说:“哥很想陪你去,但最近这阵子估计得很忙。”

“啊?”

“我得加班加点跑货,至少得把上个单子捅的篓子先补上一些。”

他这话说得轻松,给了康嘉年一种,那大几万的单子很容易填完的错觉。

然而,接下来一个月的暑假,康嘉年都几乎没能在家里和康盂树碰上面。

他不是在外头出车,就是回来倒头就睡,草草地醒来后就开着他的小电瓶跑去外头乱转,也不知道瞎转什么,回来之后总是皱着眉头。

终于在夏天快进入尾声的时候,康盂树休息了两天,主动提出要带他和爷爷去街上转转。

三人吃完晚饭准备去就近的海滩边散步,结果康老爷子走到一半非说方向不对,要往反方向走。

康盂树和康嘉年没辙,只好顺着他往反方向走。

结果走着走着,康老爷子就带着两人一脸正经地走到了宝梦舞厅。

康嘉年无语,偷偷地和康盂树抱怨道:“老流氓肯定是故意的。”

康盂树却只是反应迟钝地嗯了声。

他的视线微微仰起,飞至那块坏了的霓虹灯牌上。

这块招牌依旧是半死不活的样子,没有人来修它,其余三个字依旧没落地隐在黑夜里,突出那唯一的“梦”。

只是如今,那个“梦”字也慢慢有些黯淡了。大概不久之后,这个字挂着的霓虹灯兴许也会灭掉。

但老板已经懒得再大费周章来装点门面了,反正南苔还有谁会不认识宝梦舞厅吗?

顾客也是往常固定的一批,三人进去时,红色幕布后头的舞池里都是叫得出名字的面孔。

康盂树去柜台买了啤酒回来,康嘉年紧紧盯着舞池里正在和别人跳舞的康老爷子,防止他乱走。

“不用盯那么紧。”康盂树把额外的一瓶果汁贴到康嘉年脸上,“舞伴是老头喜欢的款,他舍不得乱走的。”

“哪有啊,他上次找的舞伴可不是这个类型的。”

康盂树笑得神秘,指了下鼻子。

康嘉年懵懂地问:“鼻子怎么了?”

“这些人都是鹰钩鼻。”

康嘉年忽然恍然大悟。

“奶奶……也有一个很漂亮的鹰钩鼻。”

“嗯。”康盂树早就发现了这一点,视线投到舞池里的康老爷子身上,“不过也许老头就是喜欢鹰钩鼻,谁知道呢。他估计连奶奶长什么样都忘了吧。

“那应该是后者,他肯定不记得了。”

“你好像很不相信老头还记挂着奶奶。”康盂树抿了口酒,含含糊糊地说,“上次大扫除的时候你也说他是找借口故意发呆。”

康嘉年摇了摇头:“与其说我是不相信,其实是我希望。”他鼓了鼓嘴,“如果爷爷还念念不忘着奶奶,念念不忘着一个已经回不来的人,这太难过了。”

“不一定是难过。”康盂树仿若随口猜测,“对于知道回不来的人,想念一种是必不可少的……还能让人做梦的幸福。”

康嘉年闻言微愣,小心地看了眼康盂树。

而他只是平静地喝完了一瓶扎啤,眼里被舞池扫过来的霓虹红光一盖,看不出任何情绪。

康老爷子的舞伴到了八点就下了场,康老爷子看了一圈,也悻悻地从舞池里回来。

康嘉年早就坐得哈欠连天,忙不迭蹦起身说:“可以回家了吧!”

康盂树指着拿来的筐里还剩一半的啤酒,扬着下巴道:“我把这些喝完,你先带爷爷回家。”

“切……你少喝点吧哥。”

康嘉年碎碎念,没辙地领着康老爷子出了宝梦舞厅。

原本就冷清的舞池里,陆续的人离开,就剩下了康盂树。

他放下喝空的酒瓶,在最后一首黑灯舞曲响起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舞池里。

死寂的木板上只有一双靴子的回响,黯淡的,寂寥的。

今晚的运气不错,盲放的歌居然是他最喜欢的张学友的歌。

粤语的《李香兰》。

他听过无数遍,甚至都能跟唱。

“恼春风

我心因何恼春风

说不出

借酒相送……”

前奏响起来的刹那,康盂树就轻轻地跟着哼了起来。

甚至一边哼,他还同时摆好了手势,像是真的轻揽着谁的腰准备翩翩起舞。

偌大的空旷舞池里,黑暗中,男人高大的身影在舞池中不为人知地轻晃旋转着。

“照片中

哪可以投照片中

盼找到

时间裂缝”

跟唱到这一句,康盂树乱晃的舞步停下来,仰起头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

笛声悠悠,学友哥的声音依旧深情,不会因为谁的停滞而逗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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