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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蝶下车,望着眼前的儿童福利院出神。

记忆中的大门、栅栏、印满了幼稚涂鸦的小白楼、楼前的跷跷板……一切都还在。

但一切也都变了样子。

门口挂着福利院的招牌已经被拆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把铁锁。栅栏上的尖头都起了锈,姜蝶搬来几块砖头,轻而易举地就翻过墙,跳进静寂无人的院落。

院里的杂草快把跷跷板淹没。姜蝶抚摸其上的灰尘,那个时候,她总是独自坐在这个位置。因为无人坐到她对面,她总是坐在最低点仰望天空,幻想自己一飞冲天的瞬间。

小白楼的墙面被大片爬山虎侵占,姜蝶一片一片耐心剥开,终于在一片叶子下找到了两个歪扭的数字。

尽管是用颜料涂上去的,这些年风吹雨打,只能勉强辨认出痕迹:1、11。

尤其是11的数字上,还被打了个大大的红叉。

姜蝶面无表情地盯着那两个数字,耳边响起一声跨越时光的遥远女声——

“大家集合一下,我们又来新人啦。”

她闻声回头,院子里已无杂草,紧锁的破旧大门敞开了,十多年前的日光泛着陈旧的敞亮。

宋老师牵着一个小男孩背光走来,院子里的小孩们自觉地挤成一窝。

唯独她依旧孤零零地坐在跷跷板上,不抱什么期待地在刺目的阳光里仰起头。

男孩越走越近,现出身型。

瘦得吓人,短刺的平头,一只眼睛带着黑色眼罩,另一只眼睛泛着淤青,漠然地瞥过她,垂下脸。露出平头侧边,一块狰狞的,不知是什么痕迹留下的伤疤。

宋老师介绍说:“欢迎我们的新伙伴,他是十一。”

这里的大家都没有名字,皆用序号。

因为这所福利院收养的孩子们身体都没有大的缺陷,很容易被领养,取了名字反而是累赘。

而她在福利院里的序号是一,小一。并不代表第一,而是排在她前面的人全都被领走了,只剩下她。

就像琼楼玉宇包围下的钉子户,顽固地留在这里。

在她还没成为姜蝶之前,这是陪她最久的名字。

原因很简单,没人愿意领走一个小偷,同样,也没有孩子愿意和小偷玩。

因此她对这个新来的十一,依旧不抱有期待。

她还是独自吃饭,独自坐跷跷板,独自完成拆字作业。

只是这个十一比她还酷,或许是比她多一个一的原因,他更独来独往。

她偶尔会在走廊上和他碰见,他喜欢睁只那只淤青不退的眼睛,站在高处看着连向大门口的破公路,这个位置最容易观察到会不会有车来。

如果有车来,意味着被收养的机会就来了。

她失望太多次,早已倦怠等待。

本想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但擦身而过时,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一句:“要挑就挑蓝白色的圆形格纹。”

她本不该说这句话,也许是他太瘦小了,比自己还矮半截,以那样守望的姿态在她眼前晃,让人心烦。

十一耳尖一动。

她视若无睹地走过去,并不打算多作解释。

谁能想到呢,当初被毒打在身上牢牢记住的符号,到今天有了更重要的用武之地。看准好车标,知道是有钱人来领养,再努力表现自己,是二次投胎的法宝。

整个福利院里,只有她知道的法宝。

那都是一耳光一耳光甩出来的。

可她虽然有照妖镜,却没有七十二变,依然逃不出五指山。那不如帮别人一把,或许他会有机会。

只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车子来。

最后来了辆大巴,一波大学生志愿者从大巴里下来,给他们上了一天的课。走之前,每人都分到了小礼物。也许是一本书,一颗糖果,或者是一枚胸针。

而她则分到了一本书,《夏洛的网》。

给她书的大学生,怕她看不懂,还和她大致讲了这个故事:一只名叫夏洛的蜘蛛,和叫威尔伯的小猪是好朋友。

说到这里时,她忍不住想,为什么蜘蛛和猪的名字都比我好听呢。

大学生毫无所觉地继续说,可是威尔伯面临要被做成火腿的命运,夏洛为了救他,拼命地织网,织出奇妙的文字,只为了让人们相信威尔伯是一只神奇的小猪。

威尔伯终于不用死了,可是夏洛为了织网,耗费了所有的力气。

“所以结尾反而是夏洛死了吗?”她问。

“对。”

她撇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如果你是夏洛,你会选择不帮你的朋友,见死不救吗?”

她不假思索:“我没有朋友。”

对方语塞。

“等你有了朋友,你再看看这个故事。”那人临走前把书塞进她的手心,“帮助是一件非常让人快乐的事情。”

她想起曾经走廊里自己心血来潮的点拨,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一点都不觉得快乐。

但无论如何,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礼物。

于是她蹬蹬蹬地跑回宿舍,把书珍而重之地压在枕头下面。

走回活动室时,一群孩子们正无头苍蝇地四处乱转。

她没搭理,旁若无人地坐到角落的位置开始拆字认字。

宋老师教过他们,把春字拆开,就是三,人,日。去掉三,把其中的人和日重新一拼,就变成了因。

她现在手上有个全新的字,器,该怎么拆解重组呢?

她皱紧眉头心无旁骛,其中乱转的一人忽然走到她的桌前,指着她鼻子大喊:“我知道了,是你偷了小五的胸针!”

一石激起千层浪。

另外一个孩子也摇着手臂说:“肯定是她这个小偷,狗改不了吃屎,偷到我们头上来!坏蛋!”

“刚刚就她跑到宿舍去了,肯定是把偷到的东西藏起来了!我们去找!”

她莫名其妙被指着鼻子骂,还没搞清楚什么事,他们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过了片刻,他们重新跑了回来,还带回了她的那本《夏洛的网》。

“小偷,快把人家给小五的胸针拿出来,不然我们就撕你的书!”

“还给我!”她气得浑身发抖,一字一顿,“我没有偷任何东西。我没有!”

“撒谎精!”

他们压根不相信,粗暴地翻开黄色书封,哗啦,一页扉页被撕下。

喉头登时哽出一股热气,压得鼻头发酸。

“别动我的书!”

她像头红眼的小牛从椅子上跳起,拱着头大叫着往前冲,却猛然扎到一个咯人的怀抱。

她错愕地抬起头,被她撞到的十一颤巍巍地摇晃半步,手上是从他们手里拦截来的《夏洛的网》。

他一言不发地拿出那枚胸针,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走到窗边,眼也不眨地把胸针重新扔下去。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小五大声尖叫:“你居然还敢扔我的东西!”

“这是在楼下捡的。”十一冷睨,“后悔捡了,就扔回原位。”

他们一愣,被他的冷脸噎住,气势虚下来,推搡着跑下楼去捡胸针。

活动室风卷残云过后,只剩下她和十一。

她一声不吭地坐回角落,眼眶通红地盯着“器”字发呆。

他也一言不发,拿着《夏洛的网》过来,坐到她对面,瞥了一眼她的解字,将白纸拿过来,把器字拆开。

四个口,一个犬。

他不假思索地划掉两个口,“器”字就变成了“哭”字。

十一忽然抬起眼,看了她半晌,又低下头,在哭字前面加上一个字,这才把白纸推回到她面前。

——别哭。

她出神地盯着那两个字,拼命咬住的嘴唇越发颤抖。

临近深冬,天地肃穆。窗外听不见一只鸟鸣,冷风刮着活动室的窗棱,吱嘎吱嘎。

一片萧索里,突然就汹涌地响起了孩子止不住的抽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