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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转过身,一直逃避的视线终于摸索着对上她的眼睛,却只是虚虚地在下眼睑徘徊。

“对不起。”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瞬间,姜蝶一下子就被背过身去。

蒋阎只能看见她抖动却又狠狠压抑住的双肩,幅度甚至比风刮过花园里草叶的动静还轻,但足以将他摧毁。

手中的伞在怔愣中被吹飞,他被兜头而至的大雨冲了满身,于是此刻想要拥抱也不得不忍住,只会将人打湿的拥抱有什么用呢。

毫无用处。

姜蝶重新转身面向他,脸上只有一道风干的泪痕。

她冷眼看着他淋雨后的样子,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似乎还是优雅的。

无关乎他怎么想,只是这些年的物质一砖一瓦堆出来的气质罢了。

而她这些年过的都是怎样的日子呢?收到昂贵的裙子都没底气穿,真的穿上了,还畏手畏脚怕露怯。

这些被置换的时光,永不会再回来。

他怎么敢有脸再接近她?

“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蒋阎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

“到这个时候了,还想什么都瞒着我,把我当一个彻头彻尾的傻瓜吗?”姜蝶咬着牙,刚冷静下去的眼眶蓦地泛红,“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恶心过一个人。但你做到了。”

他的身形随这句话轻晃,手很紧地握着口袋,里面正藏着那只破碎的酒杯。

掌心按压在裂口上面,割出的血安静地留满了口袋。

黑色的,没有被姜蝶发现。

“上次的台风天,在这里。”蒋阎终于慢慢出声,“你后脖子上的痣,再加上你的名字。还有夜盲。我就知道,除了你,不会是别人。”

“所以,你才会在那个夜晚突然抓住我的手。”姜蝶笑出声,“好可笑啊,真的好可笑。我居然还异想天开地问过你,那时候你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

她不该对自己抱有任何好运的期待。

被天之骄子一见钟情,这种剧本不适合她的三流人生。

她的人生是什么呢,是一碗麻辣烫,吆五喝六地用添上红油味精,看上去色香味俱全,却也廉价,注定少不了滥竽充数的过期食材。

哪些食材里裹着的,全是她退而求其次的将就,忍耐到麻木的难过,还有打落往肚里咽的委屈。

这些东西放进红油里,一涮,和其他的孩子没有不同。

她上去依然是生机勃勃的小福蝶。

她以为这一次,自己依然能够云淡风轻地面对……但只是她以为。

她完全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不仅是因为十一曾带给她的颠覆性上伤害,他在十几年做后的这一切,比曾经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更甚。

“我倒是想问问你,你的这些所作所为,藏着几分对我的真心?”

“又有几分自我感动,自我救赎,自以为是的补偿?”

“你靠近我,却又害怕靠近我。既然这样,为什么一开始不坚定一点,把我彻底推远,做恶人做到底不好吗?归根究底,你只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胆小鬼!”

每一句扎进去就迸出汩汩血液,你的,我的,混合在一起。

两个人的脸色都无比苍白。

雨势越来越大了,黑夜沉沉,盛夏灼热的风夹着雨水刮得人脸颊生疼。

她在屋内尚且如此,蒋阎已是被吹得摇摇欲坠。

“我也想控制啊……”他低声,眼睫上盈满雨水,一眨眼,扑簌簌地落下。

“可是控制不去靠近你这件事,就和我无法控制我的出生一样。”

他抬起干净的那只手轻轻拭掉落下来的雨水。

如果那是雨水的话。

可姜蝶只是隔着层层水汽做成的珠帘看着他,像在看地上的一朵残花。至少,她对残花还会带有莫大的怜悯。

可对他呢,什么都没有,只有茫然的空洞。

蒋阎抚摸着自己的袖扣,受伤的那只手止不住地痉挛。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藏在兜里,挺直背脊。

“在那之后,我曾经回去找过你。我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宋老师说你也被领养了,而且是一个不错的家庭。”

“我去过那个地址,没找着你,来开门的人告诉我你们搬家了。虽然我没有亲眼见到,但我知道宋老师没有骗我,毕竟那是一栋别墅。”

姜蝶听后毫无波动,反而讽刺的笑意加深。

“所以——你就心安理得地继续过你的生活了,对吗?”

他闭上眼睛,摇着头,却无言以对。

姜蝶看着他的神情,只感觉到更加愤怒。

“你在装无辜吗?如果你真的对我心怀歉意和愧疚,你会拖到今天吗?如果你没来花都念大学,如果你没有意外认出我,你根本就不会有任何动作,继续走你的阳光大道。”

“但是你遇见我了,怎么,那点仅存的良心开始作祟了是吗?”

“难怪你之前拐弯抹角地打探我和我妈的关系,其实你就是想知道,这个所谓的不错的家庭,怎么就这么家徒四壁,还是单亲呢。对吗?”姜蝶突然意识到什么,神情呆住,“你突然向我告白的那一天,恰好是彻底摸透我狼狈的那一天。为什么是那一天呢?”

“为什么?”

蒋阎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在可怜我吗?”

姜蝶蓦地睁大眼,自己明明在屋檐底下,可为什么檐外豆大的雨水却能一滴滴从眼里滑落。

蒋阎终于忍不住要上前来抱她,姜蝶避如蛇蝎地退后。

她笑了一下。

“你可怜我为什么过得那么窘迫吗?因为姜雪梅并不是当时领养我的人。当时领养我的家庭,的确经济条件不错。但为什么这样的家庭愿意领养我呢——因为那个人渣,他是个恋/童癖。”

蒋阎的瞳孔原本已经是一片深沉的死海,听到最后三个字的须臾,掀起了一场铺天盖地的海啸。

姜蝶的嘴角的笑意开始扭曲。

好像这么多年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肆意发泄的出口。那感觉就像是在按压一块陈年的乌青,时隔多年还是会痛,但按下去的瞬间,会有一丝自虐的痛快。

“只是,他没能成功下手。那一天,姜雪梅被他老婆叫来上门保洁,那个人渣并不知道。”姜蝶回忆的语气还有些发颤,“姜雪梅不顾自己死活地打他,因为她也正好不想活了,才把我救了出来。我才能够逃离西川。”

“你不是追问过我发生了什么意外吗?”她笑得痛快,“这就是你要的答案。”

说到最后,她的笑容戛然而止,四周死寂,哗啦啦的雨声都填不满这片空白。

空气里除了海盐的咸味,雨水的潮味,还多了一种更纠缠的复杂气味。

昭示着台风裹挟着它所能破坏的一切,正式登岛了。

而花圃里的蝴蝶还来不及逃脱,很快要身陷风暴。

它似乎还不怎么害怕,天真地以为只要冲到风眼中心,整个混乱的地带里唯一的安宁之处,就能安然无事。

可是这只傻蝴蝶啊,还并不知道,要冲进去,第一瞬间遭遇的会是什么。

是外围最强烈的气流。

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更遑论她薄薄的翅翼。

她飞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