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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阎呼吸一窒。

“是彻底关张。”

隔壁又是长久的沉默,他转移话题说:“剩下半截面包你留着吧,第二天吃。如果救援队还不来的话。”

“我不需要,半块够了。”

“我是说真的。”他语气忽然认真,“我不是和你客气,我有把握。”

“……你有把握?”

这是什么意思?

蒋阎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眼睫在微微颤抖。

“在福利院的时候,你听说过我有一个做过牢的爸爸,对吧?”他扯了扯嘴角,“但我没告诉过你,他是犯了什么罪。当时我不想提起他的一切。尽管,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他。”

“梦到那个黑漆漆的盗洞,周围是四陷的流沙,我就抓着一根绳子,拼命地往上爬,一直往上爬。我以为我就要爬出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却拿着一把刀在上面等着我。”

“我为什么会梦到这个呢……”他自言自语,“因为我曾经就呆在那个盗洞里头,比现在这儿更小,更黑,更深。没有任何吃的喝的,连氧气也更稀薄。但我还是活下来了。说不定我的身体其实很适合生活在地底下。”

就像老鼠天生适应阴沟,这是基因决定的。

而他无法摆脱的基因也是如此。

姜蝶的心脏随着他的话语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她从来没有机会能听到这些。从前他刻意隐瞒过去,而当一切真相大白,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话。

“盗洞……”她不太确定地问,“是盗墓的那个?”

“对。你说过你是有罪的人,我又何尝不是。”蒋阎将自己的朝向面向石板,就好像透过石板在和姜蝶面对面说话,“只不过你偷活人的东西,而我偷的,是死人的。”

她艰难地问出口:“是他……逼你的?”

“嗯。”

“他难道不是……你亲生父亲吗?”

“他是。”蒋阎笑道,“我宁愿他不是,这样他逼我的时候,我就不会那么痛。”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她感受到一种巨大的,被撕裂的酸楚。

“很久以前我总在想,我到底是哪里不够好,所以他不喜欢我。我就尽量的,不给家里添麻烦,只有饿到受不了的时候,我才很小声地问他能不能吃饭。他第一次让我下到盗洞里的时候,我还很开心,以为自己能派上点用场了,我想这样爸爸是不是能稍微喜欢我一点。”

他语气好平淡地呢喃,是一种,死水在缓慢深流的毫无波澜。

“然后我第一次下到盗洞里,我就发现了,原来,我是一条狗,而不是一个人啊。那么,我该怎么指望我被当成人喜欢,而不是畜生呢?那一瞬间,我真的很恨他。”

这些语句就像雨点,砰砰打在石板上,姜蝶缩在石板下,听着雨点击打的声响,淋不到她,但那震颤的动静,已经传到了她这头。

她能深刻地感受到每一字下面,一个孩子曾拥有的希望,到后来的绝望。

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姜蝶抬起手,叩了叩石板,喉咙使劲吞咽了一下。

“我曾经一直很想知道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我在想……他们和我失去联系,是不是很伤心很难过呀,所以我一定要活下来见到他们。靠着这个念头,我才在人贩子手底下苟活着。”

“但是到了派出所的那天,警察却告诉我说,没有人在找你。也没有人找过你。”

“起初我还告诉自己,也许他们是死了,除此之外我无法说服自己他们为什么不来找我,我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吗?为什么他们可以这么残忍?但现在…我已经可以接受他们也许还活在世界里某个角落的事实。”

“他们只是不爱我,不在意我是不是活着,我对他们来说甚至不如思考晚上吃什么来得重要。我逐渐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爱不一定会发生在真正的亲人之间。血缘只是血缘,是生理。可这并不代表,爱不会继续发生在我身上。爱是流动的,超越生理的存在。”

蒋阎用陈述的语气问:“你会这么想,是因为姜阿姨吗。”

姜蝶回忆起刚拨完的那通电话,终于能无比自信地说出口。

“对,我很爱她,她也很爱我。”她突然一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得感谢你。但这和你的背叛是两码事。”

“我知道。”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所以,你依然不会原谅我。”

姜蝶没有回答。

接着又是漫长的寂静,也许又到了夜晚,他们各自睡着又醒来,对光源已经失去感知,完全凭着身体的本能去衡量时间。

外头依旧寂静,没有传来挖掘石板的动静,倒是期间又等来一次余震。这种感觉无比绝望,等不来救援,只有越陷越深的灾难。

他们起初还说说话,试图驱散令人心慌的空白。越到后面,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只有空白。

没有力气多说话了,也不知道该再多说些什么,两个明明已经没有话讲的旧日情人,偏被老天摆在一起。

食物告罄,最后那半边面包蒋阎没要,他们在中间反复来回推,最后在姜蝶的一再坚持之下,一人分走一半。逐渐的,蒋阎丢给她的那瓶水也被她喝完。

穷途末路。姜蝶无声地念叨着四个字,却又心有不甘。

她叫着蒋阎的名字,问:“出去以后,你第一件事想做的是什么?”

他们现在,只能依靠幻想支撑下去。

蒋阎说:“我想洗一个澡。”

他的声音相比之前更微弱,也更干巴。

“你听上去不太对劲……”

姜蝶心头一跳。

“没……只是有点困了。”

“你和我说说话,先别睡!”

她一下子提高嗓门。

闻言,他笑道:“这是三年来,你第一次想听我说话,而不是让我闭嘴吧。”

姜蝶咬紧嘴唇:“我想听的时候你又不说了吗?”

“说,当然说。”他慢吞吞地,“我想再认真地,对你说一次对不起。”

“……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但如果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不想再带着遗憾下地狱。”

姜蝶拧起眉头,心脏跳得越来越快。

“楼宏远能坐牢,是我举报的。所以被带走前,他说他一定还会再来找我,要弄死我。他进去后,我就开始做一个梦,梦中我好不容易拿着绳子爬上去,却在出口看到他拿着刀守着。”他语气微颤,“后来你的菩提种发芽的那天晚上,那个梦更完整了。他朝我笑,背光举起刀,向我捅下来。很疼,月亮是血色的。”

他说得有些颠三倒四。

“那颗菩提种对我来说,不仅仅是被收养的机会,也是活下去的机会。有钱人家一定有保安吧,他来了我也不用怕了。我进到蒋家后,真的没有再做关于楼宏远的梦。但我又开始做起另一个噩梦。”

“……是梦到我了,对吗?”

“我总会梦到那天你告诉我说,其实你想把苗让给我。我很震撼,也不敢相信,每次醒过来只剩下后悔,我想过换回去,可是蒋家……我当时反而庆幸你没来。后来又听说你去了好的家庭,我就更放心了。”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洗脱我自己,我知道这些掩盖不了那一刻我想要取代你的事实,我就是自私的一个人。”他在黑暗里缩成一团,已经没有力气再讲太多,“大概人生就是一个噩梦加一个噩梦的堆叠。但再次见到你,鼓起勇气和你一起走过的日子,是我这一生难得的好梦。”

多希望好梦不醒,可它就像课间的小憩,浑浑噩噩中带着贪恋,铃声一到,就得瓦解。

姜蝶眼前的黑浮起了一团模糊的雾,原来眼眶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

明明水分是此刻最宝贵的东西,但它却争先恐后地从眼眶里掉落。

余震没有来临,但她整个人都在颤抖和摇晃,感知到有什么正离她远去。

姜蝶喃喃:“你以为说这些能够得到原谅吗?你必须活下去,被有我的噩梦折磨到一百岁才可以。”

蒋阎没有再回应。

过了半晌,连通他们唯一的缝隙里,有什么东西被塞进来。

“拜托你一件事。这是我在花都公寓的钥匙。你出去之后,回一趟花都,帮我在卧室衣柜的最下层找一件衣服。很好找,只有那一件。”他小心翼翼地,“我想穿着它下葬。”

听到下葬两个字,姜蝶的心脏骤然紧缩。

她在地上摸索着抓到冰凉的钥匙,烫手似的一把推回去。一边掉着眼泪,一边冷硬地回答:“我不会去的。要去你自己去。”

蒋阎气若游丝地说:“拜托你,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姜蝶从没听过他这么脆弱的声线,仿若清冷的流水即将干涸到头,只留下断续的滴拉。

她抖着唇,突然生出无穷大的力气拼命敲击石板:“我都可以撑下去,为什么你不行!?”

“……其实,我只有那一瓶水和那一块面包。”

从最开始就想给你的,就是我所拥有的全部。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如羽毛飘地:“对不起,又骗了你。”

阴暗的废墟,最后只余下气流穿过空洞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