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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确的理想,却遇上了错误的同行者,最终铸成了大错。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拒绝王莽的邀约,一直等到沾了一身雪的黄门郎扬雄从上林苑归来,坐在炉边,与刘歆说起文学经术上的事。

若给刘歆重来的机会,他会和扬雄一样,在书斋里默默钻研学问,写作出比扬雄更好,更多的作品,完成述作的心愿。就像他在《遂初赋》里向往的那样:玩琴书以条畅兮,考性命之变态。运四时而览阴阳兮,总万物之珍怪。虽穷天地之极变兮,曾何足乎留意。长恬淡以欢娱兮,固贤圣之所喜。

但他不会就此放弃“制礼作乐”,但只会冷眼看着王莽瞎折腾,一直等啊等,等到八年前的那个下午,一位来自长陵,姓氏有点怪的小少年,跟着扬雄一起,踏入刘歆的家中……

“夫子,夫子,魏皇陛下来看你了。”

伴随着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刘歆从迷迷糊糊的梦里睁开眼,看见了坐在榻旁的第五伦。

第五伦没有再出言刺痛刘歆的心,只是保持不亲近也不疏远的距离,默默看着老人。

刘歆倒是像见了救命稻草般,一把抓住了第五伦的手。

“伯鱼。”

旁边的官吏要纠正,第五伦却道:“刘公是长辈,又非我臣属,如此唤我也无妨。”

仿若是回光返照,已经一天一夜未能进食的刘歆竟似有了气力,说道:“孟子有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

“由尧、舜至于商汤,五百有余岁。由成汤至于文王、周公,五百有余岁。周公至于孔子,亦是五百有余岁。”

“由孔子而来,其间多有名世者,或成霸业,或为贤儒,但终究距离贤王圣人尚远。直到近世,王莽制礼作乐,他以为,他是那个圣人。我最初也如此认为,但后来对王莽失望后,又见到了《赤伏符》,觉得自己才是。”

“但王莽错了,我也错了。”

刘歆喘息着道:“孔子于哀公十有六年夏四月乙丑卒(公元前479),要论其卒后五百年……应是地皇三年(公元21年),但那却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之际,纵观九州,唯有一人,于魏地崛起,后来推翻新室,建国号为魏……”

经历了西汉的覆亡、走过了从长安到洛阳的旅程,甚至最后见了王莽一面,被第五伦一席话点破一生,大彻大悟后,刘歆终于能超越族姓之限,说出一直想对第五伦说的话。

“以此观之,那位王者,舍君其谁也?”

但第五伦对刘歆之言,却表现得颇为淡漠,他也看过所谓的《赤伏符》,反问道:“那位同样符合赤伏符中名姓的吴王刘秀呢?”

“诚如汝严,汉已不可救,刘文叔虽欲振作,但最多偏安东南,难改大势。”刘歆老泪纵横,他的这些话,乃是拼着死后没法被祖宗原谅的后果说的。

“而汉武曾有谶纬,代汉者当涂高,当涂高者,阙魏也。”

刘歆道:“由此可见,真正继承汉德的,乃是魏皇!王巨君的新室,不过是闰德,是一条错路,不可视为正统,伯鱼应当三思啊!”

第五伦却笑道:“刘公用心良苦啊。”

刘歆从长安一路走来,觉得魏横扫北方,甚至他日一统南方的大势难以遏制,就希望用他的这一席话,来给汉家,争取一个好点的处置。毕竟,若第五伦宣布魏直接上承于汉,肯定会优待“前朝”。

最终,刘歆还是彻底背离昔日与王莽的事业了,第五伦不知道王莽听闻此事后,会作何想。

但看着弥留的老人,第五伦也没法再讽刺他,只不作回应,轻轻拍了拍刘歆的手。

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刘歆弥留之际,只定定地看着第五伦,眼前之人,仿佛就是他一生苦苦求索的“圆周率”。

“朝问道,夕死可矣,能在性命最后一刻,找到真正的‘天命王者’,那我这一生,至少也不全是一场空罢?”

仿若跳出了衰朽的躯壳,刘歆的意识扶摇而上,曾经在《山海经》里的那些怪兽一个个出现,蠃鱼、天狗、九尾狐,纷纷排成阶梯,让刘歆扶摇而上。而在九天之上,长着豹尾的西王母含笑设宴,而一位瘸着腿的老朋友,正朝刘歆轻轻招手,正是扬雄……

这一次,他们终于能跳脱开残酷污浊的世道,专心于谈论彼此的著述了。

而随着刘歆彻底咽气,第五伦亲自为他合上了眼睛,不像扬雄、第五霸逝世那般伤心,所剩只有感慨。

刘歆、王莽,他们是上一辈的“屠龙者”,最初有好的初衷,但落到现实里,效果却大相径庭,反成了灾难。找到对的方向,并拥有实践的手段,当真比单纯的坚持理想更重要。

而在群臣恳问,要如何布置刘歆的后事时,第五伦只道:“葬礼规格,略低于吾师扬子云、严伯石,葬太白山下,那是刘公早就寻好的墓穴。”

又道:“刘公既不是以新臣身份而死,而汉亦亡多年,他早非汉臣,墓碑上,便不必加汉、新官职,只书……”

第五伦沉吟后道:“硕儒刘歆之墓!”

否定他在政治上的制作,连谥号都没一个,毕竟不论是汉、新,都不可能给刘歆追认谥号了。但第五伦又肯定了老家伙在学术上的贡献,也算是给刘歆一生的盖棺定论。

至于刘歆临终前说的“代汉者当涂高”,既然决定承认新朝正统,第五伦自然也就弃之不用了。

第五伦看着刘歆尸体,轻声道:“我只信拳头。”

“不信谶纬!”

然而第五伦一贯是个双标狗,对“五百年必有王者兴”,他却欣然受用,这说法大可用于政治宣传,更何况……

第五伦理所当然地想:“穿越者,不就是天命之子么?”

……

几乎是同一时刻,徐州彭城之中,一位风尘仆仆,大老远从南阳跑来投奔的儒生,却将一份外表涂成如火焰般赤红的“谶纬”,奉于吴王刘秀面前。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不错!这便是赤伏符!”

儒生强华抬起头,看着昔日在太学中的舍友刘秀,恳切地说道:“据说此符乃新朝国师刘歆所制,为了应符灭新复汉,刘歆特地改名刘秀。但他万万没料到,真正承接此符的,乃是生于南阳的同名同姓之人!”

言罢,强华与将他找来的南阳籍吴臣们一同再拜: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大王,才是真正的天命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