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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李厂长的眼神好像带刺似的,落到身上就让人难受。

下次还是让她娘自己来吧。

宋恂赶忙让人留步,反身回到堂屋,从行李袋里取出一包鲜橙糖递给张惠萍。

“张同志,这两天麻烦你和一婶帮我照顾弟妹了,这个糖不值钱,但在广州还挺出名的,你拿回去尝个鲜吧。”

“不用了。”张惠萍摆手,“我娘没送什么值钱的,就是平常饭菜。”

李英英笑吟吟道:“惠萍,既然是宋主任感谢你们的,你就收着吧。”

惠萍不想在这边久留,便不再推辞,道过谢就拿着东西离开了。

目送她走远,李英英又扭头端看宋悦的神色,“小悦,你眼圈怎么这么红?哭过了?”

宋悦没事人似地摇头:“没什么,就是好久没见到我哥,太激动了没控制住情绪。”

“呵呵,可以理解,宋主任也有好几个月没回家了。”李英英心里有了猜测,便试探地问,“宋伯父和孟阿姨的身体怎么样?我上次去省城光顾着忙工作了,没能抽空去家里拜访一下,实在是可惜。”

听她提起父母,宋悦顿了一瞬,又神色如常道:“挺好的,欢迎你下次去省城的时候,来家里做客。”

李英英心里隐约有了答案,便不再过多逗留,与兄妹三人寒暄几句便打算离开了,临走时转向一直杵在旁边的项小羽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们忙吧。”

项小羽笑着点头,当着她的面对宋恂兄妹说:“晚饭快出锅了,我娘叫你们过去吃饭。”

*

隔日,将弟妹和单位里的事安排好以后,宋恂骑着自行车去了东泽农场。

两个公社虽然挨得近,但骑车过去也花了半天时间,他边走边打听,抵达农场时,已经是中午了。

门口的民兵审视着他挂在车把和车后座上的两个包袱问:“来看哪个的?”

这个农场算是全省最边缘偏僻的农场了,平时邮寄东西的人多,探视的人少。

每年来探亲的家属基本都是固定的,宋恂是个生面孔。

“同志,我是来看宋成钧的。”宋恂将自己的介绍信和工作证递给对方。

民兵带着他的证件进了旁边的小平房查询,再出来时,对宋恂摇头说:“宋成钧来农场不足一个月,按照规定,他现在不能见外人。”

宋恂早有心理准备,状似无所谓地说:“不能看他就算了,本来我也不是来看他的,他出了这样的事,把我们家的人都害惨了。尤其是我妈,本来已经在办离婚手续了,结果因为他的事,被牵连来了农场。您让我见见孟玉裁吧,他们离婚的手续还得继续办,我是来征求她本人意见的。”

民兵迟疑着没回话,不确定这样办是否符合规定。

“她完全是被连累的!要不是那老头子一直拖着不肯办手续,他们早就离婚了。我这回抓紧时间帮她把离婚手续办了,回去以后还能继续当文工团团长,干好革命工作。”

“那你等会儿吧,我去问问主任。”

另一个民兵从平房里出来继续站岗,他则打开大铁门,快步向农场里走去。

宋恂在农场外面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原以为这次可能见不到人了,正准备离开时,却见之前的民兵又重新折返回来。

“带着东西跟我进来!”民兵将宋恂带去了旁边的小平房。

将他带来的两个包袱打开一一查验,对其中的几盒没有包装的鱼罐头,也要打开检查。

宋恂按住他的手,笑道:“这些不是给他们的,是我送给在农场执勤的同志们的。您要是全打开了不好保存,还是拿回去跟大家分一分,留着慢慢吃吧。”

如果让他挨个罐子拆开,多半是吃不到父母嘴里的,还不如大方点送给农场了。

“我们有规矩,不能收外面的东西。”民兵摇头拒绝。

“并不是单独送给您的,您拿回去跟民兵连的兄弟们分分吧。这东西不值钱,都是我在加工厂买的残次品,连包装都没有。”

民兵没再去拆罐头盖子,又摇了摇头,把那些罐头装进了包袱里。

两个包袱刚被重新装好,小平房连接农场内院一侧的房门就被打开了。

一个留着小山羊胡的中年人率先迈步进来。

身后跟着身穿家常夹袄,蓬头垢面的孟玉裁。

宋恂看清她的打扮,心里就是一咯噔。

才来农场一个月,怎么就造成这副样子了?

被民兵唤作严主任的山羊胡,挥手让他出去站岗,自己则掏出一盒烟,好整以暇道:“有什么事你们就赶紧说!说完还得回去劳动呢。”

宋恂与母亲对视一眼,便收回视线。

面上露出些尴尬神色,他低声对山羊胡说:“主任,我这次来是帮我父母办离婚手续的。我妈这人比较要面子,当初就是因为怕人说她薄情寡义,大难临头时扔下老头子,才死要面子跟着来了农场。要是当着您的面跟她谈离婚的事,我今天恐怕就是白跑一趟了。”

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包红双喜塞进他手里,“我刚从广交会回来,据说这是广州那边最好的烟,您尝尝跟咱们南湾烟有什么不同。”

严主任大方地接过烟,当面拆开包装后,从其中抽出一根放进嘴里,“最多只能谈一刻钟,有什么话你们就尽快说吧。”

宋恂赶忙应承下来,亲自将他送出了门。

外人一走,孟玉裁就跑过去拉住儿子说:“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跑过来干嘛?”

宋恂不听她的抱怨,问:“你怎么造成这副样子?里面有人欺负你们还是农活太重了?”

“都不是!”孟玉裁把自己保养得宜的手亮出来给儿子看,笑眯眯地说,“我没干什么农活,都是你爸帮我干的。你别说,这回我是真的相信这老东西是农村出身的泥腿子了,农活干得可快啦!我们最近在挖红薯,你爸一个人干我们两个人的活,还比别人完成的多呢!”

“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宋恂蹙眉问,“既然不干活,那你这蓬头垢面的是怎么回事?”

“大家干完活都是这样的,我总不能搞特殊吧?”孟玉裁半真半假道,“你老娘我怎么说也是文工团一枝花,万一不小心把农场的哪个小干部迷住了咋办?”

宋恂不说话了。

他妈才四十出头,又因为工作性质的原因,保养得好。

这样打扮确实安全一些。

他转移话题问:“既然我爸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之后的生活,你还跟着来农场做什么?直接离婚不比你在农场受苦强?”

孟玉裁挥手“嘁”了一声,“要是真跟他离了婚,那我孟玉裁成什么人啦?人家有权有势的时候,我跟着沾光享福,如今落了难,我就立马划清界限?哪有这么办事的!再说,他又没干啥对不起我的事,我离什么离!”

“那你就不想想宋恒和宋悦怎么办?你们一离开,这俩孩子都慌了神。”

“你像他们这么大的时候,都准备考大学了,他俩也该长大了。”孟玉裁语气伤感地说,“即便我留在城里照顾他们,有些事情也是要他们亲身经历的。有你和你大姨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那你以后怎么办?你还年轻呢,就跟着他在里面蹉跎了?”

宋恂虽然乐于见到父母感情稳定,但是孟团长这辈子除了生孩子,基本没受过什么苦。今时不同往日了,农场的条件比生产队还差,并不能有情饮水饱。

“反正就是过日子嘛,在哪儿过不是过!”孟玉裁想到什么,笑道,“你不知道,你爸嘴上嚷嚷着离婚,其实他心里可想让我跟他来农场了!我们到这以后,这老东西恨不得年轻二十岁,帮我干农活特积极!哈哈!”

宋恂:“……”

行吧,看她一副不知愁的样子,精神面貌也还行,自己总能放一点心了。

时间有限,宋恂将其中一个包裹拿给她,“这里面有些罐头和饼干,之前不知道这边的情况,所以太好的粮食我没敢带,只带了半袋子玉米面。你俩在吃喝上不用省着,我单位离这边挺近的,没事我就能过来一趟。”

“农场给我们发口粮了,你不要总往这边跑。”孟玉裁严肃了脸,“你把自己顾好就行!小恒和小悦那是没办法,在省城我们的事瞒不住,他俩受影响是必然的。但是你在乡下,消息一时半刻传不过来,能多瞒一日是一日。万一被人知道了,除非你也像宋恺似的跟他划清界限,否则肯定是要受影响的。”

“我心里有数。”

宋恂又跟她说了对弟弟妹妹的安排和他们走后省城那边的情况,时间刚好一刻钟的时候,严主任推门进来了。

“说完了吧?”

“说完了,”宋恂笑着将另一个包裹递给严主任,“这里面是我们厂最新生产的用于出口的鱼罐头和蟹罐头,您拿回去给农场的同志们加个餐吧。”

严主任接过来掂了掂不轻的分量,客气道:“这怎么好意思?也太多了。”

“职工内购瑕疵品有优惠价,比市面上便宜不少,您就放心拿着吧。”宋恂握着他的手恳切道,“严主任,离婚手续一时半刻办不下来,我妈在农场的这段时间,就烦扰您多关照了!”

严主任的小山羊胡一翘一翘的,乐呵呵道:“好说好说!时间还早,要不你们再聊会儿?”

“还是按照规矩办吧,不给您添麻烦了。我先赶回去给他们办离婚去!”

*

从农场离开后,宋恂返回瑶水大队按部就班的继续上班工作。

两个弟妹也被他送上火车,返回了省城。

这俩孩子明年夏天才能初中毕业,宋恂与他们商量,若是实在不想在大姨家面对表哥,就干脆办住校。

至于让他们下乡的事,宋恂从来没想过,哪怕是高中毕业以后仍然需要下乡,那也是四年以后的事,以他们现在的年纪,必须在城里读书。

他原以为这里消息闭塞,自己可以再过一阵安稳日子。

可是,事情总是事与愿违的。

这天下班以后,一婶突然悄悄地找上了门。

“小宋主任,”一婶焦急地说,“你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怎么能随便跟人家说呢?这种事捂还捂不过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