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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服装厂的路上, 宋恂与魏臣详细询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整件事很简单。

去年十月份,市商业局的同志在广交会上与日本客商签订了一份一万打, 也就是十二万件小人衫的合同。

商业局的同志回到海浦以后, 正赶上地区要将外贸业务剥离出来,所以这份合同也就顺理成章地转交给了新成立的外贸局。

外贸局综合考虑了全地区所有服装厂后, 将这份订货合同交给了海浦服装总厂。

而服装总厂那边因为种种原因, 拒接了这份订单。

“为什么非得让这家服装厂生产小人衫?定山县那边的纺织厂服装厂那么多, 另外找一家不行吗?”宋恂又建议, “南湾县团结公社前两年也成立了一个规模很大的服装厂,可以生产出口衬衫。”

这家不行就换一家,没必要跟他们死磕。

“生产这种小人衫对设备是有一定要求的,如果设备水平跟不上,很可能无法通过质检。服装总厂是市服装公司下属最大的服装厂, 设备也是所有厂子中最先进的。”

宋恂又简单问了厂里几位领导的情况,便让他们在外面稍等,自己到传达室进行登记。

“师傅, 陈副厂长在家吧?”

“你是哪个单位的?有预约吗?”

“没有预约, 但我是陈厂长的熟人。您可以打电话跟他确认一下, 就说我是南湾县团结公社工业办的宋恂。”

传达室的师傅给厂部打了一通电话,隔了两分钟后, 让宋恂做了登记便将人放行了。

小刘刚与厂长吵过架,给传达室师傅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 没有被放行, 魏臣倒是跟着混了进来。

陈副厂长就是那位将合同退回来的生产副厂长, 这会儿正在厂房门口等着他们。

见到宋恂后, 陈副厂长与他客气地握了握手说:“宋主任, 好久不见了,听分厂的樊金枝说,你调任去县里了?”

“呵呵,昨天还在县里,今天刚去地区外贸局报到了。”

陈副厂长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即便懂了,“你不会是为了那一万打小人衫来的吧?”

魏臣在旁边介绍:“宋副局长今天刚来报到,办公室还没进,就来了服装厂。”

“该说的我已经跟你们那个刘同志说过了,还有什么疑问你问他去!”提起小刘,陈副厂长的脸色就不好看,当面给小刘告了一状。

“宋主任,既然你现在是外贸局的领导了,那有件事我得跟你提一提。你们外贸局年轻同志的口气也太大了!我们退了一个订单就说我们不顾大局,影响全省外贸发展的大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省外贸局长呢!这订单又不是我们签的,签之前也没问过我们能不能生产。退单的责任不能全算在我们身上吧?我老陈是什么样的人,你也是清楚的,我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他要是好好跟我说话,我还能心平气和地跟他谈,要是不顾我们厂的面子,那就对不起了,我也不能给他面子!”

宋恂打着哈哈说:“小刘那边回头我会批评他的,我今天来主要是想问问咱们厂退单的原因,看看还有没有商量的余地。陈厂长,你还是陈工的时候咱们就认识了,已经是老朋友了。你不会让我第一天上班就惨遭滑铁卢吧?我这三把火还一把也没烧呢!”

陈副厂长将人请进了厂房门口的办公室,叹着气说:“我也想赚这个外汇,但是现实情况不允许呀!”

“有问题咱们可以一起想办法解决,你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陈副厂长拿过魏臣带来的那份小人衫的合同,从其中抽出一张相片说:“订单上签的是这种‘32支精梳浅色镶胸花三角领’儿童衬衣,你看看这合同上写的要求……”

宋恂已经提前看过了,没觉得合同中提了什么苛刻的要求。

“简单总结下来就是,工艺高、批量少、难度大。”陈副厂长说,“小宋局长,咱们之前合作过,团结公社的分厂是怎么生产衬衫的,你应该是有印象的。分厂的整个厂只生产一种衬衣,年产量两百万件!”

魏臣插话说:“陈厂长,12万件也不是小数目了,外贸局信任服装厂的生产能力,才把这么大的单交到你们手上……”

陈副厂长对他就没那么客气了,呛声道:“你们签单的时候,为什么不问问我们厂里能否生产?为了赚钱,什么订单都往回接,根本不考虑工厂的实际情况。眉毛胡子一把抓,这外贸局的工作也太好做了……”

他们这些生产出口商品的厂长已经给外贸局的工作找到规律了——生产工厂干,销售靠口岸,上下管不了,只在中间转。

这些人整天不干什么好事,只剩了一张嘴和一双腿,交付的日子一到,就跑来厂里催单。

安抚住还想解释什么的魏臣,宋恂问:“陈厂长,‘工艺高、批量少、难度大’并不是合理理由,外贸商品几乎都有这个共同点。您还是说说退单的具体原因吧,我们也好对外商有个交代。”

陈副厂长直言:“首先就是原材料的问题,这款小人衫要求的是32支精梳棉纱,对棉纱的要求非常高。我们平时生产的衬衣大多是的确良的,基本用不到棉纱,所以目前储备的精梳棉纱并不足以应付12万件小人衫的生产。我们倒是有大量的普通棉纱储备,但是人家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要求使用精梳棉。”

“原材料的问题好说,我们外贸局做的就是为企业服务的工作,‘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是基本原则。只要咱们厂能开工,外贸局就能想办法帮厂里调剂来一批精梳棉。”

陈副厂长摇头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们打板设计一次,需要花费不少时间。而且童装的颜色花哨,需要特殊的配饰和特殊领型,虽然用料少,但缝制工艺复杂。生产一件这种小人衫的成本比成人衬衫高30%!价格却与成人衬衫差不多。”

成人衬衣都是同色的,一块大料全部搞定,而这种童装至少需要四种不同颜色的面料,缝制过程复杂很多。

虽然服装行业的利润高,但小人衫是真的赚不到什么钱。

宋恂问:“陈厂长,合同早就送来了服装厂,这些问题也是早就存在的,你们既然不满意这份订单,为什么不早说?早点沟通的话,也能让我们寻找其他企业进行生产。”

“用时用料这些事都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当时想的是,这只是第一笔订单,虽然会吃点亏,但是如果后续订单能跟上,提高产量以后,这种小人衫还是有得赚的,薄利多销嘛。”陈副厂长却突然气愤道,“但是,我们厂被你们外贸局的同志欺骗了!”

“什么意思?谁骗的你?小刘?”宋恂都快听糊涂了。

“不是小刘,是另一位同志,我记得是姓孙的。”陈副厂长皱着眉毛说,“这次的订单其实只是一锤子买卖,后续订单根本就跟不上!我们厂已经给小人衫打板了,也找到了精梳棉的货源。但是上个礼拜,我们的业务员带回来一个消息。跟咱们签单的这位日本客户原本有一个固定合作的服装厂,这次不知出了什么问题,突然将订单转给了海浦的企业。但是据可靠消息,上周人家已经将下季度的订单又重新签给了之前的服装厂。”

“为了一万打小人衫,特意空出一条流水线,影响其他产品的生产进度,实在得不偿失。我们不能赔本赚吆喝吧?”

魏臣没想到这里面的问题还挺复杂的,但还是尽量争取道:“你所谓的这些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我们外贸局一定尽量配合着解决。但是,如果服装厂在当下退掉合同,那么退掉的就不只是合同了,还退掉了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

陈副厂长当场就黑了脸。

“你们外贸局的同志是怎么回事?一个个的都爱给人扣大帽子,主席的革命外交路线我们当然会支持,但是不能以牺牲集体利益为前提。现在的实际情况就是,这笔订单会让我们厂亏本!你要是厂长你能干吗?”

亏本的买卖确实做不得,宋恂也没为难人,起身与对方握手说:“陈厂长,基本情况我了解了,咱们搞外贸工作,不可能保证每一笔订单完成后还会有后续订单跟上。外商跟咱们签单的时候也没保证下次一定会合作。当然,可能是我们外贸局的同志表意不清楚,让您误解了。这样吧,我们也回去核实一下外商那边的情况,咱们厂要是确实有难处,我们也不强求。”

*

从服装厂出来,魏臣就有些着急。

全地区也就服装总厂有这个生产能力,如果真的让他们把这份合同退回来。

这个外贸任务八成是完不成了。

小刘在大门口等着,听说了宋恂的处理结果后,不理解地问:“宋局,外贸任务哪是他说不想干就不想干的?这是硬指标,让他们厂生产就行了!”

宋恂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这种没眼色的愣头青了,偏头将他打量一番问:“你以前在什么单位工作?”

“商,商业局。”小刘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商业局能管得到工厂的生产任务吗?”

小刘:“不,不能吧。”那是工业局和计委的事。

“那你为什么觉得外贸局就可以指挥工厂完成生产任务?”

“外贸局跟商业局又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一个负责内贸流通,一个负责外贸流通。咱们都管不到人家企业身上,”宋恂偏头一字一句道,“地区外贸局成立时,对外贸局的定位很明确,为全地区的企业开拓国际市场提供相关服务。重点在‘服务’这两个字上。”

你跑到人家厂里,颐指气使地发布生产任务,还指望人家厂长给你什么好脸色?

“工贸团结是建立在平等的基础上的,咱们不是企业的上级单位,企业用不着对咱们负责。”

小刘不服气,但也不会当着领导的面反驳。

他心里想的是,不强制要求企业,那最终为难的就是外贸局,完不成任务就是局里的问题了。

重新返回单位以后,宋恂跟魏臣交代了两件事,一是查找全地区范围内其他愿意生产这款小人衫的企业,二是核实一下陈副厂长所说的,日本客商是否真的已经将下一季度的订单交给其他工厂了。

宋恂今天刚来报到,就被喊去开会,开完会又跑去了服装厂。

他回来的时候,再有两个小时就该下班了,但自己的办公室在哪,他还不清楚呢。

办公室主任曲涛一直关注着宋恂这边的动静,听说他回来了,便赶紧带着他去了提前准备好的办公室。

“宋局,这间办公室我们这几天一直打扫的,我跟南湾县那边的同志特意打听过了,听说你爱养花,我还特意弄了两盆君子兰摆在窗台上。”

宋恂:“……”

他哪有心思养花?只是偶尔将裴主任那里快被淹死的花,挪到他办公室里渴上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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