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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头最后的枯叶在风中被吹落在地,掩出一条缝的堂门里有风在努力往里面挤进来,夹着些冬日的寒。

柳生尘的剑比挤进来的风还冷。

傅寿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向了还端坐案前的孟月池。

“孟娘子,我乃言大人临行前委以重任的副将!”

那女子没有说话,就在傅寿还要怒斥一番的时候,她将手里的案卷放下。

“既然自知是副将,就该知道副将该做之事是什么,城中留守军五千,多是本地良家子,此城不到危急之时,他们如何能起杀性?你说是副将,之前练兵可有你?分发军械可有你?收拢周围田户入城可有你?这些良家子又有几人能认你之军令?带兵出城抗敌?你凭什么?”

傅寿今年二十六七,是从兖州而来投靠言方应,来时带了三百余人,如今那三百人都跟着言方应走了。

走之前,言方应给孟月池留下了三位统军之人,除了傅寿之外,另外两人分别是之前辅佐孟月池练兵筹粮的阮松和息猛女留给孟月池的冯粒娘。

傅寿自忖曾在兖州杀了江左益部下一郎将,是有军功在身之人,不甘在孟月池这一白身女流手下听凭差遣,不然若是换了旁人在此,他又岂轻易动了夺权之心?

人可看透,不必说透。

孟月池看着傅寿脸上仍有几分不忿,道:

“还请壮士将此人放了。”

柳生尘闻言,将剑收了。

那傅寿怒瞪了两人一眼,甩手离去。

“孟娘子,此人既然这般无用,不如我过两日就将他料理了,也省得再生出祸患。”

“不必。”

听到孟月池拒绝了自己,柳生尘看向她,就见这位传说中如明月般的孟娘子站起来从火盆上夹出了几枚烤好的栗子。

难怪他总觉这堂中有几分甜香气。

栗子提前被破开了,烤到外壳爆开正是香糯的时候,孟月池将栗子放在一旁,又放了一把新的花生在架子上。

做完这些,她将几颗板栗放在另一旁的案上。

“一个副将不明不白死了,只会让城中人心惶惶,我会令人看着他,若他真的自不量力,正好这城中的数千兵士也该见见血,以防生出惫懒之心。”

看着一个容颜静美,眼眸如藏秋水的女子,裹着白色的裘衣一边剥栗子一边说着杀人立威的话,柳生尘忽然一笑。

他在外奔波日久,胡子盖了脸,看不清样貌,再看看另一张桌案上明显是用来招待自己的板栗,他手一张,将板栗收进了怀里。

仿佛一下子就将身上的寒气给逼退了。

孟月池看了他一眼,眸光转到他腰间的剑伤,微微一笑:

“之前息将军就说有几位绿林豪侠为斩除叛军一事奔波,屡有奇功,其中有一侠士姓柳,号称剑生寒光不染尘,想来就是柳生尘柳壮士了。”

柳生尘微微颔首。

火光映照着面前女子的眼眸,让他想起了行走江湖时候见过的琉璃器。

“言知府已经带人抵达卢龙关前,息将军知道孟娘子独力守城,便派我回来护卫孟娘子。”

说罢,他将信拿了出来。

看见自己手上拿栗子时候沾了灰在信封上摁出了指印,柳生尘心中顿生几分怪异。

尤其是看见孟月池接过信的时候那指尖还是白皙干净的,递出信之后,自称江湖闲人的柳生尘将手指轻轻在衣摆上拈了两下。

孟月池打开信看了看,笑着说:

“我身单力弱,让息将军担心了,有劳柳壮士奔波。”

“孟娘子客气。”

柳生尘看着面前的女子,自从原平城抵挡住了叛军进攻一事传遍各地,庐陵明月孟月池在察觉江左益反叛之心后便孤身入原平襄助言方应也已经成了人尽皆知之事。

在见到孟月池之前,柳生尘是有几分好奇的。

他和息猛娘在定州相识,当时息猛娘杀了定州粮官,带着几百车粮草奔袭镇州,一杆长矛洞穿敌酋,柳生尘本想去刺杀想要投降叛贼的定州刺史,与她相遇之后便改了主意。

息猛娘人不负其名,带兵果决,行事悍勇,柳生尘浪荡江湖,见惯了尸位素餐搜刮民脂的贪官恶吏,见到息猛娘,就仿佛是看着烂泥堆里生了干净的花出来。

听他这么说,息猛娘大笑:

“我哪算什么干净花,不过是个好运气的俗人罢了,若不是有幸遇到了恩师益友,教我本事,授我道理,我现在也不过是个江边打渔的渔娘罢了。”

知道这般彪悍的息猛娘竟然出身庐陵书院,柳生尘便知那“恩师”定是极好之人,至于益友……从息猛娘嘴里听见“孟月池”几个字的时候,柳生尘还以为是同名同姓。

一个是笑饮敌血的猛将,一个是传说中的庐陵明月,犹如兀鹫与鸿鹄,这样两人怎会是好友?

偏偏息猛娘一听“庐陵明月”四个字就大笑起来:“我那挚友确实是明月般的人物,如月之净也,不过你要是当面这般叫她,她怕是得缓缓,哈哈哈!”

自那日起,柳生尘就想着自己有机会定要见见这位孟娘子。

直至今日。

“孟娘子,直至大军归来之前,我便留在此地,有事尽管差遣。”

“多谢柳壮士。”

从正堂中走出来,柳生尘深吸了一口气,犹觉栗子的香气萦绕鼻尖。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庐陵明月,如月之净,确实不负其名。

又过了几日,城外那八千叛军退了,城中却渐渐有了些流言。

有人说言大人已经带兵去支援繁京,也有人说言大人已经死在了外面。

原平城里每隔几日都有人来投奔,少则几十,多则数百,这些人来此都是为了投奔言方应,听闻城中只有孟月池一个女子主事,不少人都变了一副面孔。

傅寿自从那日之后就一直心生不忿,见这些新投之人不

服孟月池,他就与这些人搅和在了一起。

“要我说,此事也没什么为难的,如今这城中有七千余人,只要将那姓孟的女子抓了,余下之事便是任由咱们掌握……手握原平城,忠君报国,自抬身家,都是出路。”

孟月池自练兵以来就严令军中禁酒,这些人聚在一间关了门的酒肆二楼,围炉而坐,酒是他们从酒肆的酒窖里自取来的,温在壶中,香气隐隐,却被这些人口中的酒臭气所盖。

“那孟月池一介女流,如何能管得了这一城?现下城中人心大乱,不过是我小小一番施展罢了。”

“不知那孟娘子身边可有什么亲信,咱们行事之时可得干净些。”

“哪有什么亲信?她一个人带了个嬷嬷罢了,有个叫柳生尘的落魄剑客,找几个弓箭手,他哪里敌得过?”

傅寿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冷笑了下。

与他对坐之人咧嘴一笑:“庐陵明月,等她落在了榻上,哈哈哈哈。”

在座之人心领神会,都笑了起来。

第二日,这些人便分头行事,一些人摸向府库,一些人则被傅寿带领偷袭知府衙门。

谁知,他们刚摸进了衙门,就有一阵乱箭射来。

屋顶上火光突现,一群强弓手严阵以待。

待这些人都被尽数拿下,一手持长弓的女子从屋顶上翻下,推开了一间屋舍的房门。

“孟娘子,偷袭府衙之人已经被尽数捉拿。”

片刻后,手握长剑的柳生尘也到了此地:

“孟娘子,偷袭府库之人都被拿下了。”

孟月池紧了紧身上的裘衣:

“将这些人尸体堆在府衙门口,还活着的就让他们跪着。”

“是。”

第二日一早,府衙门前堆叠的上百具尸首令无数人驻足观望。

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身上也都有伤,却无人包扎,重伤者血流满地,哀嚎求饶,触目惊心。

在百姓的观望之下,这些人和尸首被推上车,拉到了城边校场。

寒雪飘落,被引来此地的数千百姓和集结在此的数千将士都看着这些人。

在他们的注视之下,一名女子缓步走上高台。

“各位父老、诸位将士,我姓孟,名月池,得知府言大人信重,在他离城北上攻打卢龙之时,暂理城中、军中内外事务。”

军中之人早知这位孟娘子,城中不少百姓却不知道原来现在府衙里的老爷竟然是位年轻娘子。

在一片细碎的声音中,孟月池说:

“一月之前,卫州贵相城被叛军破,叛军入城劫掠,仅留城中数百青壮押解粮草辎重,女子尽数被掳掠,余下老幼则被砍杀殆尽,贵相城距离原平不过二百里之遥,此事不少人都知道。”

她的语气很平和,却像是一把带了血的刀,让人们安静了下来。

人们不再议论纷纷,而是一起抬头看向这位穿着干净面无脂粉的女子。

“诸位与我一同守城至今已近两月,也见识过了叛军的凶残可怕,原平城外,尸横遍野,我等却还能在城中温饱,所依仗的,就是各位的护城之心。”

“家国大义之言,我不必细说,只说近处这些事,叛军离开青州,青州百姓穷苦无路,叛军从兖州调兵向西,兖州城里连会走的都不剩了,十几万大军,他们要粮草,要金银,要烧杀掳掠以逞凶狠,若是我等不能同心协力,今日的青州、兖州、贵相城就是明日的原平城!此城我们是为谁而守?不过是为了我们自己的一条生路罢了。”

“知府言大人带人北上卢龙,一月便回,若是此战能胜,原平城附近便无可令叛军大军驻扎筹粮之地,如此,我们的原平城才能守住,大家的这一条生路才能守住。”

白净瘦削的女子说话时候并不慷慨激昂,却令人格外信服,人们看着她,渐渐觉得心中有了些热意。

是了,他们现在做的,不过是不想死罢了。

不想死,要活,就得守住了原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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