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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雨若眼中映着星火,晃着碎波,她站在古槐哗哗叶落风声下,轻声问:“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林斯年’的人?”

赖头和尚眼睛光针扎一样刺来,他本人向后退开,跌靠在墙壁上。众人都看出他呼吸粗重了两息,皱巴巴的脸上,眼中的光灼烧似火,透着几分凶狠。

赖头和尚喘着气,哑声:“林斯年是你什么人?”

林雨若:“是我兄长。他自幼流落甘州,去年才被我爹寻回。我知道圣母观音王灵若,是我兄长的娘亲。”

老和尚震惊地看着她。

他眼神几变,悲意、迷惘、凄惶、恼恨,不一而足。最终,他目光定定地落在这个貌美少女的面上,哑声问:“王灵若没有一个女儿。”

林雨若眼中的泪快要掉落。

她强忍着:“我爹抛弃了她,停妻再娶,我是我爹另一个妻子的女儿。我自小娇生惯养,并不知道我兄长流落何方,在哪里吃苦。我也是前两天才知道,也许发生过什么。”

赖头和尚目光隐忍。

他想问什么,又没有问出口。他抬头看这院中其他几人,最终一叹,背过身,后背佝偻苍然:“你们进来吧。”

——

他们坐在破庙那倒塌的佛像前,围坐着,听赖头和尚讲故事。

赖头和尚抬头看着已经倒塌的佛像,喃喃道:“以前不是这样的。在王女郎成为圣母观音前,甘州信的佛太多了,什么文殊什么阿难。那时候西域盛行的佛学向甘州推行,人人家中没有两尊佛像,都不好意思出门见人。那时候寺庙里香火旺盛,人们络绎不绝。哪像现在……”

他嘲弄一笑:“人人家中摆着的玉石像,只有圣母观音,再无他人。”

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是天历二十一年开始的南蛮和南国之间的大战。

徐清圆听到这里,禁不住去看晏倾。晏倾靠着门,坐在朝向庭院的方向。他闭着眼,对赖头和尚语气里的愤恨像是完全没有听见一样。

徐清圆伸手,他肌肤冰凉。而她竟然不知道他是因为病得更重了,还是因好和尚话里的怨恨。

晏倾睁开眼,清黑的眼睛平静无比地看着徐清圆。

她眼中流动着哀意,他却没有。

老和尚怪罪的,是南国王室整日在大改革,在忙这忙那,却忽视了这场战争。战争的最开始,没人认为南国会输。可是最后加上天灾**,民间怨气,南国输得彻底。

战争最直接影响的,便是南国和西域的交界处,是现在的甘州。

林雨若打个哆嗦,她抱着手臂,靠着那心不在焉的韦浮,垂着眼询问:“所以是王女郎心怀悲悯,站起来将自己的肉割给众人吃,才有了观音堂吗?”

赖头和尚似笑非笑。

他说:“我也是受苦的甘州百姓的一员,我可没有吃到王灵若的一口肉。人人都说加入观音堂就可以,老子当年倒是很嫉妒,就是没缘分,没赶上时候。

“而且谁说她是心怀悲悯?王灵若那个废物,蠢货,要不是没有别的路,她会选那条路?要不是为了养她那个儿子……呵。”

赖头和尚停顿了一下,问:“你们知道王灵若是瞎子吗?”

几人默默点头。

徐清圆轻声:“圣母观音一直闭目的。她的眼睛也是在那时候失去的吗?”

赖头和尚不屑:“我说你们,干嘛非把她想成一个英雄?她就是个瞎子,就是个蠢货!只不过是在变乱后,她挖了自己的眼睛,让人拿着她的眼睛去煮粥熬汤喝,救活了一片人……挖眼睛前她就是瞎子了。”

晏倾忽地抬头,看向赖头和尚:“你认识她?”

赖头和尚迟疑,然后缓缓点头。

他绷着身,等着这个不怎么开口的人问出更多难以招架的问题,却见晏倾再一次闭上眼,不再言语了。

赖头和尚只好自己说:“因为当时,大家一起逃难,彼此认了个脸熟。她那个人吧,土土的,瘦瘦的,还是个瞎子,没有人在意。但是逃难,你们知道的……女人总是牺牲品。你们懂这个意思吗?”

林雨若茫然地看着赖头和尚。

晏倾依然闭着眼,脸色更加苍白。

韦浮沉默垂眼,拳头慢慢握紧。

徐清圆想到一些书中记录,打个冷战,不禁依偎着晏倾,抱紧晏倾手臂。晏倾将手放到她手上,听徐清圆声音很轻地询问:“是被当做妓了,对吗?”

林雨若瞪大眼,眼神刹那空白。

靠着她的小乞儿偷偷摸摸地啃着鸡腿,不屑地看她一眼,不理解她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林雨若颤声:“那我兄长、我兄长……”

她兄长是那样一个性情!那样阴狠森然的一个人,他如何面对他的母亲……

赖头和尚默然:“林斯年若是你兄长的话,你就会知道,这个孩子,性格是有点执拗疯狂的。他母亲从小带着他流浪,和平年代还没那么苦,一开始打仗,他母亲一个瞎子就受了委屈了。

“王灵若一开始试图瞒着林斯年,也瞒得还算好……但后来林斯年还是发现了。都是逃难的,秘密也没有那么难发现。”

林雨若喃喃:“发现后……”

她闭上眼,想自己兄长。

林斯年当年多大?十三岁,十四岁,还是十五岁?他看到自己母亲受辱,他会疯了一样地报仇。可是、可是……

赖头和尚道:“那些大人要杀了林斯年。那时候大家已经饿疯了,你兄长被王灵若养的还是不错的。大家可舍不得白白杀一个人,那都是食物。”

韦浮轻轻一笑:“所以王灵若为了救儿子,挖了自己的眼睛。”

赖头和尚默然。

韦浮淡漠、讥诮:“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王灵若找到了不做妓的另一个生存之道——更真实的卖肉。

徐清圆问:“您当时和他们在一起?”

和尚摇头:“不,这是我听说的。我认识他们母子的时候,王灵若就已经快被观音堂捧成神佛供着了。我认识他们母子的时候,观音堂就说,吃王灵若一口肉,可以治百病,吃凡人一口肉,可以多活一日。

“我也不是多么高尚的人,也不是觉得这个多不好。毕竟那个年代……只是我当时还没有被逼到那个份上,也可能还有点廉耻心吧,就没有跟着观音堂走。

“观音堂救了很多人啊,我就是觉得王灵若有点不值。”

她是真的圣母观音吗?

她真的普度众生,慈悲为怀吗?

她没有。

她其实是懦弱的,可怜的,无助的。

她年少时遇到风流倜傥的林承,林承不理会大世家的牵绊,爱慕她一个盲女。她不知道那是赏赐,还是痛苦的开始。她在此之前没有遇到过浓烈的爱,林承的热情让她以为前十几年的眼盲,是为了等他的出现。

他们也有过一段街头沽酒的清贫日子。

虽然清贫,却也幸福。

直到有一日,韦松年来找林承,暮烈结识了林承。林承辗转数日,终于选择离开了王灵若,回去了他该有的正常世家子弟的生活,拜韦松年为师,与暮烈结亲。

他也派人去给王灵若钱财。

王灵若分文不要,只恳求他把林斯年留给她,不要把她刚生下的孩子带走。

王灵若带着林斯年在甘州生活。她是不如林承的,她终生也不知道林承当年爱的是不受世家束缚的生活,还是她有别于尊贵的世家女子的可怜无助。

有人会一时怜爱一只野猫,一只野狗。可那只是一时。

在天历二十一年的战争爆发后,王灵若再一次成为大时代被淘汰的那一点浮萍。然而这一次,她到底挣扎了一下——

她可以卖肉,但她要信仰;

她可以把眼睛挖出,但她要没人再伤害她的儿子;

她可以代所有人前往西域和维摩诘谈判,为观音堂这个吃人的淫祀组织争取生存机会,但她要自己成为圣母观音,要没有人再诋毁,再蔑视,再将她视如粪土。

割肉施鸟,以身喂虎,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她和太子羡、韦兰亭、乔子寐……都不是一类人。

她从来不是世人眼中完美无瑕、慈悲为怀的圣洁观音。

观音不观世,只是没有眼睛罢了。

——

林雨若踢翻篝火,怔怔站在夜下黑寂的庙堂中。

徐清圆依偎着晏倾,听赖头和尚含含糊糊:“她挺蠢的,也没什么主意,成立观音堂都是她那个儿子撺掇她的。她很傻,当了圣母观音还要割肉。听别人盛赞有什么用,她还以为自我牺牲,就能换林斯年一条生路……

“这么蠢,这么蠢……”

徐清圆抬头,轻声:“这么蠢,也不应该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