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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摇回头,看他一眼。他站在灯烛旁,玉竹般的风采。

暮晚摇便抿唇,心中不知为何生起一片柔软。她不再多说什么,直接进了屏风后,上床睡觉去了。

而言尚今晚要不要睡,是不是打算熬一宿,丹阳公主并没有关心他的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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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鼓响。

自太极宫正门城楼上,第一声报晓鼓响起,一重重鼓声,从正中鼓楼依次向外推进,荡起一圈圈波纹。

鼓响三千声,随着这鼓声,皇宫、皇城、里坊的门,依次开启。同时,城内一百几十所寺庙,晨钟撞响。

下了一夜的雨早就停了。整个长安在三千鼓声中,在日光下,醒了过来。

新一天开始,市坊街头,人流来往,重新变得繁华热闹起来。

暮晚摇推开窗子,站在北里南曲一楼的二层阁楼上,眺望着整个生机勃勃活过来的大魏。这样繁华热闹的长安,激起大魏每个人心中的自豪。

正是这样的长安,让冯献遇念念不忘不愿离开;也让她这个和亲公主日夜思念,想要回来。

有人在外敲门,暮晚摇淡淡“嗯”了一声,门推开,方桐进来了。

方桐低声:“殿下,昨夜冯郎登了长公主的门。天亮的时候,长公主亲自驱车进了宫城中枢。想来,名单是要改回去了。”

暮晚摇:“言尚呢?”

方桐:“因为要去看榜,言二郎方才等属下回来,就走了。走之前,言二郎嘱咐楼里为殿下备下了早膳,已经付过钱了。殿下现在要下去用膳么?”

暮晚摇笑了一下,语气忽的揶揄:“哎?我还以为他昨天那么沉稳,是不在乎张榜成绩。原来他还是在乎的啊?”

公主回了头,向方桐扬一下下巴:“用过早膳,咱们就进宫,等我父皇上完朝,向我父皇请个早安吧。今天张榜这事,我得避嫌,就不去看了。

“不过结果如何,你们要记得报给我。”

方桐自然称是,他服侍着公主用了早膳,两人又偷偷地从后门出去,与在北里坊门外等了一宿的春华等其他仆从汇合。坐上马上,丹阳公主浩浩荡荡地进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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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张榜,早有无数文人才子围在榜下。

言尚到此地的时候,这里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是文人们在等张榜,许多豪强人家、富贵人家都在这里停着马车,准备看今年谁能及第。

每年能够及第的才子,都珍贵无比,是要被这些豪强世家争抢的。若是有看对眼的,直接会拉着人定亲成亲。

这种潮流,叫“榜下捉婿”。

言尚在太学读书了半个月,认识了不少人。他一路过去,就一路跟人打招呼,人缘之好,让冷冷清清坐在贴榜位置对面酒肆间的韦树盯着言尚看了半天。

众人都在和言尚说话:

“言素臣,今日去永寿寺找你,怎么没找到你?”

“言二,你怎么才来?”

“言素臣此次一定会有好成绩。”

言尚微笑着一一回礼,一一回答众人的客套关心。

坐在酒肆二楼,韦树身边的书童看着下方那长袖善舞、被人围着的言二郎,惊得目瞪口呆。

书童:“七郎……他怎么认识那么多人?他不是来长安才一个月么?”

日光如雪覆来,十四岁的韦树清清淡淡地喝着茶,并不在意:“总有人天生人缘好些。就如我天生人缘不好一般。”

韦树可比言尚早来长安将近一年,然而韦树在长安,真没交下什么朋友。

一是他太过年少,寻常世家子弟如他这般年龄,还在读书,根本不会来参考科考;二是,嗯,他确实为人冷矜,还是言尚主动地非要跟他做朋友,按他本来的性子,韦树是谁都不交好的。

书童立刻为自家郎君鸣不平:“郎君你哪是人缘不好?你只是懒得和人交际罢了……”

韦树看了小厮一眼,书童闭嘴。看自家郎君淡声:“言素臣有言素臣擅长的,我自有我擅长的。各人运势不同,行的路不同。我并不嫉妒他,你倒也不必为我找话。”

这般闲闲说着话,有一批浩荡骑士敲锣而来。在鼓楼上的小吏远远看到马蹄飞起的尘土,连忙登上鼓楼敲钟,示意下面人散开,榜单要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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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科记考》记下这一年的及第名额。

共两千人参与考试,中枢录取二十二人。

状元:韦树(是年十四),第一年及中;

榜眼:郑涵铭(是年三十三),已考十年;

探花:言尚(是年十八),第一年及中;

余下十九名进士分别为……

张榜后,榜下一派哗然。有高兴的,有悲愤的。有被抓着袖子问是否娶妻的,有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

韦树根本没露面,让自己的书童去看了眼成绩,他就悄然离开,没有被谁扯住脱不开身。

而言尚在下,看到自己名字出现在探花郎上,他心中微微松口气,又想到为了这个成绩一路走来的艰辛、昨夜崩溃掩袖的冯献遇,心中不觉怅然。

他定定神,掠过自己的名字,再去看榜上还有没有其他熟人及第。

可惜除了韦树,再没有他认识的。刘文吉再一次的落榜了……

科考之难,岂是一语说得清。

言尚回头时,好似在人群中看到了神色悲戚的刘文吉。他迟疑间,刘文吉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言尚追去两步,就被人群淹没了。

他惊恐地被一群仆从包围了——

“是言尚言素臣吧?郎君家中可有妻室?我家郎君想为你做个媒……”

“哎,郎君你走什么?难道是瞧不上我们卢家么?”

“不娶妻也行,纳个妾吧。我家娘子上至三十,下至十三,皆可供郎君你挑选啊。”

“言郎,言郎!你别躲啊!”

长安人民的热情豪放,让言尚这个来自岭南的土包子目瞪口呆。他确实听过“榜下捉婿”的习俗,但也没想到夸张成这样。

热情的长安人士拼命地往他怀里丢名帖,让他一定要去看看自家女郎。又有人一直挽着言尚的手不放,言尚这般擅长与人交际的,都挣脱了几次手,还挣不开……

还有夸张的书童,跪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嚎着让他一定要去见一见自家郎君,自家郎君特别想认识他这个新晋探花郎,想和他做朋友,成为“世交”。

言尚这般好脾气的,都有些气急败坏:“诸位,言某只有一身,一身也许不了这么多家亲事啊……请诸位放行,我回去与我家父商量一下可行?”

言尚撒谎不眨眼:“等我半个时辰,我定回来给诸位一个交代。”

好说歹说,言尚从包围圈中挣了出来。

实在是众人一听“探花郎”,便知道这人一定长得好看。长安那些花枝招展的娘子们,哪个不想嫁个相貌出色的如意郎君?

所以其他进士倒勉强可以应付,言尚从人群中挤出来时,后背已经湿了一层汗,苦笑连连。

他感谢自己大哥整天让自己锻炼,不然方才在那轰烈人潮中,他非得被挤死憋死不行。

言尚擦把额上的汗,再回头看眼身后依然热情高涨的长安人士,他摇摇头便要躲了。不妨他随意一瞥,看到了对面酒肆门口,冯献遇脸色苍白地站在那里,定定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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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顿一顿,走了过去。他一言不发,向冯献遇行了个礼。

冯献遇仍盯着榜下那些热情的人群,道:“我的女儿,可以还我了么?”

言尚站在他旁边,低声:“昨夜情急说了谎,我并未让人去绑你的女儿来。不过是知道冯兄在意小娘子,拿小娘子刺激冯兄而已。”

冯献遇看了旁边的少年郎一眼,心中惨淡之时,竟也松了口气。

言尚道:“其实冯郎将小娘子的去住安排得那般隐秘,该知道即便是丹阳公主,也没本事一夜之间找到小娘子。冯兄不过是关心则乱,又涉及小娘子的安危,不敢出一点意外。是我利用了冯兄的心理,实在惭愧。”

冯献遇倚着酒肆的旗杆,闻言淡声:“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日后也许不会再有其他孩子了,我当然心疼她。你拿她威胁我,我不得不说,你小小年纪,揣摩人心的本事实在是让我甘拜下风。”

冯献遇却又冷笑:“然而言素臣,你莫要小瞧了这天下人!莫以为以你的这般小手段,就能把天下人如我这般玩弄。你好自为之吧,长安会给你教训的。”

言尚温和道:“多谢冯兄的教诲。只是冯兄尚且年轻,为何说再不会有其他孩子了?”

冯献遇淡目看他。自己这般挤兑言尚,言尚都温温和和的。哪怕对言尚很气怒,冯献遇也不禁佩服言尚的好修养。

冯献遇道:“你言素臣,猜不出为什么吗?”

言尚顿一下,轻声:“是因为冯兄仍打算继续侍奉长公主,所以……冯兄此生不会再有其他子女了?”

冯献遇:“嗯。”

二人便都静默,不再说话了。

显然,冯献遇已经放弃其他路子了。他已经攀上了长公主,不想前功尽弃。他一定要在长公主这里挣得一份前程……有长公主相护,哪怕今年他败了,明年的科考,一定会有他冯献遇的名字。

冯献遇对科考,已经有了某种执念。

他没有得到过,就一定要得到试一试。哪怕结果也许不好……可他就是要得到一次看看。

冯献遇问言尚:“言二郎昨夜将我教训了一通,大道理许多,今日怎么不说了?怎么不劝我不要想着侍奉长公主了?难道一夜之后,言二郎就觉得我不再下作了?”

言尚看他:“冯兄倒不必这般。冯兄自然选了这条路,我又何必多说?我并不觉得冯兄侍奉长公主,便是下作之人。冯兄既然选了这条路,便好生走下去吧。旁人是无权对你的选择质疑的,冯兄自己认定便好。”

冯献遇怔怔看着他。

言尚微笑:“只要冯兄下一次,不要再行顶替之事。其他的,冯兄不必看旁人眼色,坚持自己的便好。”

冯献遇盯着言尚看了许久。

好一会儿,冯献遇才苦笑,收回了视线。

冯献遇眯着眼,看着那榜下熙攘人群,看着头顶日光,他喃喃道:“言二、言二……以前总觉得你是伪君子,对谁都好,对谁都记在心上。我心里嘲你也不过是趋炎附势的人,现在看来……也许你是真君子,是我看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