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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呆呆地看着跪着的太子,他听不懂太子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好像听到阿暖曾经与自己的争吵。也是这般声嘶力竭地吼自己,也是口口声声地说“你什么也不懂”。

皇帝愤愤振袖,惨声:“胡说,胡说!你们才是什么也不懂!你们会后悔的!朕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整个天下……这大魏山河,必须这样啊!”

他声音变得凄厉,如哭一般。

太子仰头看着神志昏沉的皇帝,缓缓道:“如你所说,也许我以后会后悔,但是我如果不反抗你,我现在就会后悔!我终究不是你,终究不能成为让你满意的太子!

“我是败了,我差你一筹,但我不向你忏悔!不向你求饶!”

皇帝:“你——”

他猛地站起,枯槁的手颤颤指向太子。

蓦地,皇帝又周身一冷,看着所有人——

他的亲妹妹长公主,和局外人一般茫然坐着,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点儿没找到她自己的立场;

而太子、秦王、玉阳、晋王、丹阳,甚至包括他深爱的阿暖,全都看着他。

他们都看着他,他们的眼神都在说——

你怎么还不死?

你为什么还不死?

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所有人都恨着他。所有人都在质问他——

皇帝趔趄一步,一口热血从喉间喷出,整个人向后跌去。

整个大殿的人眼睁睁看着皇帝吐血,成安快一步扶住皇帝,大声喊着找御医,其他人后知后觉地开始关心皇帝。

皇帝发着抖,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张口无言,满目是泪,让周围人骇然,几乎疑心莫不是中风了。

混乱中,刘文吉目中亮得古怪,紧盯着太子,面容微有动容——

太子是他的敌人。

太子所有的狡辩,刘文吉都觉可笑。

然而有一句,太子让刘文吉认同。

太子说要反抗。

是。

这不公的命运……就是该反抗!

皇帝的吐血昏迷,让皇宫乱成一团。

一个时辰后,太子重新被关入东宫,等着皇帝醒后继续问罪;暮晚摇夫妻出宫回去;刘文吉则跟上晋王。

刘文吉低声与晋王说:“殿下,昨夜时,陛下找几位相公说话,说要选妃入宫,或者要过继宗亲的几位暮氏子孙来做皇子。”

晋王迷惘。

看着这人这副样子,刘文吉都一时诧异,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装久了变得真傻了。刘文吉躬着肩,直白无比的:“宫里也许会有新的皇子了。”

晋王这才明白。

他呆了半天,不知是何心情:“公公的意思是,父皇始终看不上我?”

他愤愤不平,似哭似笑:“两位兄长都出了事,他宁可生新的儿子,宁可过继旁系暮氏子孙,也不考虑我?他就那般……看不上我么?”

皇位从来就和他没关系么?

为什么……凭什么……

刘文吉躬身含笑:“殿下放心,臣是支持殿下的。臣会帮殿下,在陛下那里为殿下美言。”

晋王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晃了晃:“多谢公公!公公的恩情,孤不会忘了的!”

丹阳公主府的马车从官道上经过,刘文吉刷地收回了自己脸上的笑意,晋王也收回了自己那感激涕零的表情。

马车上,暮晚摇对言尚说:“刘文吉和晋王搅和到一起去了。这是不是有点可笑?晋王不知情也罢,难道刘文吉不知道晋王对春华做过的事么?

“他知道,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看他这样,就道:“他已经变了,不是你认识的刘文吉了。你日后要小心他,小心他卖了你。”

言尚半晌才道:“我总要试一试。”

暮晚摇叹气,她轻轻靠着言尚的肩,也不再说话了。

今日太子的话醍醐灌顶,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她也在思量太子的话。

但无论今日在殿上说了什么。谋反之罪,都不可饶恕。

三日后,被软禁在东宫的太子,听说了秦王被发配岭南的结局。秦王妃一家尽抄斩,皇子也被发落。南阳姜氏举族抄斩。

秦王彻底完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太子了。

昏昏烛火下,刘文吉派来的内宦的身影映在门窗上,那内宦幸灾乐祸地说着秦王的结局,意图吓到太子。

让太子等着,等着他在乎的人落到和秦王那边一样的结局。

内宦走后,太子沉默地坐在案前。

案台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镇纸压着翻飞的书页。书页上写满了字,尽是太子写的给己方人的求情。

为杨氏一族求情,罪不至死;求放过太子妃等妻妾,放过他的儿女。

他以一己之命,换他们生机。

太子长袍委地,幽静而坐。他缓缓地拿起了那把匕首,垂目时,指腹在刀柄上摸到了一点痕迹。

他看到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杨嗣赠。

那是七岁的杨嗣刚学会制刀,就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

而今杨嗣还在牢狱中,等着命运降临。

太子扯一下嘴角,吹灭了烛火。

三更之夜,皇帝从睡梦中吵醒,成安惊慌地在他耳边低唤:“陛下……太子没了、太子没了!”

皇帝一下子惊醒,再无睡意。

满殿烛火亮起,皇帝披着衣慌张出殿,他不用多走一步,就看到了东宫方向燃起的大火。

皇帝顿时失声,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整个人僵硬无比。

内宦仓促的脚步声来,喘着气:“东宫那里送来了太子的遗书……陛下!”

皇帝厉声:“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朕何时要他死过,朕何时……”

他突地落泪:“都是朕的孩子,都是朕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他怎会觉得朕要杀他……朗儿!朗儿!”

捏着一厚纸的文稿,皇帝惨哭。火油焚烧,光亮如昼,无人说话。

皇帝在孤室中看太子的遗书,边看边哭,再也睡不着。

殿中静谧,本悄无人声,皇帝昏昏沉沉地靠着案几上的文稿半睡半醒时,一道白色纱绫箍住了他的脖颈,从后一点点收缩扣紧。

皇帝喉咙被扯住,他一下子惊醒,冷不丁看到了内宦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张口,身后人发现他醒来,白绫收紧,双手并行,紧掐住他的咽喉。

皇帝双目圆瞪,拼力挣扎,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内宦的身影狰狞而嚣张地映在墙上,紧勒住皇帝。

皇帝形神惨悴,眼睛如凸,视线开始模糊。他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忽然一瞬,垂下头,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不再挣扎,而是望着虚幻中阿暖的方向。

他呆呆地看着,久久地望着。他以为他会放不下很多,但实际上好像没什么放不下。

只是、只是……他向虚空中伸出手,可是他碰不到阿暖——

这一生光阴短,走马观花,花随光暗。路到尽头,回身时,看到的是那日烟雨天,他在寺中檐下等到那躲雨少女,一起在戏台下听戏。

铁马声如碎钟,雨水连亘绵延,她的侧脸秀美,肤色比他见过的最明亮的珍珠还要皎白。她认真看戏,他心如鼓擂,只顾盯着她。

他那时在想什么来着?好像是想一会儿要向她求亲。他们听的那段戏在唱什么来着?好像是在唱——

“叹生既苦长,叹旧年梦假。

叹光晦情减,叹佳人不寿。

叹君不来,叹卿不在。”

人生啊,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可笑可笑,不过如此。

丹阳公主府的寝舍中,暮晚摇蓦地从噩梦中惊醒,呆坐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抚着自己的心跳,忽垂头,将言尚推醒。

言尚因为背疼,一直是侧着身睡,睡得也不甚安稳。暮晚摇轻推他一下,他就醒了过来,起身坐起。

帘帐垂地,言尚还有些困:“怎么了?”

暮晚摇抓着他的手带着冰凉的汗渍,她声音绷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我二哥——他说他来接我父皇。他们要走了,以后人间,就留我一人了。”

言尚怔忡。

他以为暮晚摇是整日惊惶才做了这样的梦,他将她拥入怀中,正要低声安慰她,便听到了外面的钟声。

深更半夜,钟声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夫妻二人聆听着钟声,那钟声如敲在二人心房上,言尚的神色变了。

暮晚摇道:“我父皇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