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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底, 海氏一族迁回长安。

海氏一族有年轻子弟准备参加明年的科考, 不知是出于对考官的敬重, 还是对公主的愧疚, 海家派人登了丹阳长公主府门三次,各自拜访公主和言尚二人。

言尚对于海氏子弟要参加明年科考,是支持的。他温文有礼,谦逊安抚海氏, 海氏见了这位考功郎一次,就私下研究这位郎君的为人——得出经验, 此人性温和,好欺负, 是一个突破口。

与之相反的就是他的夫人暮晚摇了。暮晚摇也不说记恨当初海氏有谋杀皇子的嫌疑,只是她的态度模棱两可, 让海氏捉摸不透。

海氏这一次回长安,自是要好好经营。不光与世家、寒门们各自交好, 十月的时候,海氏送了自家幼女进宫为妃。

暮晚摇紧接着,就给皇帝的后宫选了几个美人送进去, 如同比赛一般。

而身在皇宫深宫中的皇帝, 被这些臣子们闹得一个头两个大。深夜时分,他坐在御书房,对着批不完的奏折唉声叹气。

皇帝手撑额,对着城郊外一亩良田的处置权拿不定主意:

世家有人想要这块地,他们给皇帝进贡了百年珊瑚树一株, 皇帝拿去讨好后宫新来的美人,于是随手一批,同意了。

然而紧接着这地闹出了官司,据说刘文吉手下的一个小太监早就买了这地,却被那一家得了皇帝御批的世家打了一顿。于是刘文吉来告状了。

断案的刑部人员,又出身世家,内宦团觉得不公。可是大理寺又被把持在内宦手中,若是大理寺断案,世家觉得不公。

小小一桩案子闹到皇帝的案头,牵扯的哪是什么地,而是皇帝偏向世家还是内宦。两方虎视眈眈盯着皇帝,皇帝左右为难,下不定决心。他对着这案子盯着半个时辰,终是侧头,问小内宦:“言素臣请假回来了么?”

小内宦低头:“昨日刚回中书省签字。”

皇帝立刻大松口气,把笔一丢:“那这案子打回中书省,让言素臣办吧。让他办好这事,若再有不服,朕为他们调解便是。”

立在殿外等着皇帝批字的刘相公都等了半个时辰了,没想到等到了这个结果。刘相公看皇帝根本没批多少奏折,还把难断的事情重新推回中书省,尤其是推给言尚……刘相公冷笑一声,不顾内宦的阻拦,闯入内阁。

他虽年老,却精神矍铄,肃穆庄严。皇帝才偷个懒,就遇上宰相闯进来,他不敢不尊重这些父皇给他留下的元老老臣,连忙喝退内宦们,让人给相公备座。

刘相公见皇帝这态度,脸色稍微缓和一下,说道:“陛下理政已经近三月,这般事务该能做得了主。士人与内宦的争斗,陛下不能不表态。臣将奏折拿给陛下,陛下又推回来,难道打算一直推下去么?”

皇帝耍个赖:“不是有言素臣嘛。朕听说言素臣是相公您的小弟子,您应该相信他的能力。”

刘相公忍怒:“他身处中书省,兼任吏部郎中,再多管管一个弘文馆,顶多再以奉车都尉的身份管管皇宫守卫……这断案的事情,怎能轮的上他来?”

皇帝讪讪道:“那给言素臣一个京兆尹的官位不就好了。”

刘相公语气严厉:“新任京兆尹是皇室子弟,任职不过三月陛下就要罢人官,让世人如何想,让皇室子弟如何想?陛下到底是将寒门推上去,还是将言素臣推上去?他不过是一个臣子,身兼数职已是极限,陛下难道要将所有的事都推给他来做决定么?”

皇帝被训得也有些不悦了。

他道:“朕这般做也是有道理的。世家和内宦相争,让寒门领头人调解他们之间的事,很有道理啊。”

刘相公看着这和稀泥一样的皇帝,半晌道:“陛下是舍不得处置内宦们么?陛下只看到世家要地,却看不到内宦的跋扈。那刘文吉仗着陛下的恩宠横行霸道,在朝上无人看在眼中,一个内宦的品阶和我等大臣算到一起……这到底谁听谁的?”

皇帝道:“刘文吉是父皇留给朕的,是忠义之士。他待朕,如同家人一般,相公您多虑了。”

刘相公:“……”

刘相公终是辩不过皇帝,皇帝一心耍赖,不肯处理内宦和士人间的矛盾,他能如何?刘相公心忧刘文吉势力坐大,架空皇帝,偏偏皇帝依赖刘文吉给他找乐……

刘相公终于走了,皇帝松口气,摸摸额上的汗。这些大臣们一个个都不好对付,但是他们当自己傻的么?自己要是处置了刘文吉,那这些大臣就会蹬鼻子上脸,要求更多的……什么内宦乱政,没有根的东西,能乱什么?

小内宦在皇帝身边弓着身,小声:“陛下,刘公公今夜给您安排了华清池……”

皇帝摆手,心痒痒道:“丹阳前日送进来的那个娘子,一把好嗓子,咱们今夜去看看。”

小内宦有听刘文吉的嘱咐,不愿长公主坐大,于是笑:“海娘子那边也托人来请……”

皇帝一下子失去了兴致,觉得自己被人互相拉扯,谁都利用自己。皇帝半晌道:“算了,今夜去皇后那里吧。”

小内宦将御书房中的事告诉刘文吉,刘文吉听刘相公如何贬斥自己、怂恿皇帝打压内宦,刘文吉不禁嗤笑,低骂:“老匹夫。都要致仕了还不安分。”

内宦报道:“近日世家经常在北里设宴,请言二郎赴宴。”

刘文吉眯眼,心里也浮起一丝忧虑。言尚有和刘相公的师徒情分,刘相公致仕后,弟子学生之类的人才资源,刘相公很可能全都留给言尚。而如今朝中上蹿下跳、约人一同讨伐内宦的刘公,是刘相公的儿子。

刘文吉真担心世家和寒门联手啊。

但是言尚会与自己联手,对付他老师为代表的世家么?

刘文吉踟蹰,吩咐人:“明日在北里设宴,说我请言二郎吃饭,看他来不来。”

言尚若是不来,刘文吉就打算和世家联手,先斗倒言尚了。

皇帝如今用言尚用得这般顺手,刘文吉心有危机感,怕言尚在皇帝面前进言讨伐内宦后、皇帝会听进去……若是言尚不肯合作,那己方只能先下手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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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没有赴刘文吉的宴。他如今身份,做什么都有人盯着。世家已经派人找了他许多次,他即便代表寒门,但更是士人身份。他若和炙手可热的大内宦走到一起,整个士人阶级都要因此多想。

何况言尚最近身体不太好,皇帝又堆了许多事给他。刘相公将言尚叫过去,说皇帝让言尚处理世家和内宦因为良田起的纠纷时,言尚轻轻一叹,也是忙得太久,有些疲累了。

言尚苦笑:“我如今整日一堆事,陛下还继续往我身上压事。这桩案子我不能再接了,再接的话,我恐怕连睡觉的时间都要没了。”

刘相公看着自己这个学生如今清隽瘦极的样子,想到当初言二郎刚入长安,何等风流之态,而今却清泠泠,惨淡如濛濛月光,让人心里泛酸。若这是自家孩子,刘相公一定要把人留在家里日日喂饭喂药,让人彻底恢复健康了再说。

可惜言尚是同平章事,位同宰相。皇帝要重用他,谁也拦不住。

刘相公也是一叹,心烦意乱地挥挥手:“罢了,你好好养养身子,我替你跟陛下说情,让其他人来办此案。”

言尚顿一下,说:“恐怕我不接,陛下又有微词。”

刘相公:“那你也要惜命。公主殿下几次派人来求我给你少安排点儿事……素臣,你年纪轻轻,有大好前程,何必这般拼命?”

言尚听说暮晚摇专程找过自己老师相求,心里便是又感动,又赧然。

他说:“我也想休息……待这段时间过了,我可能要请个长假。”

刘相公闻言高兴,说自己定会批假条。然二人虽然这般说,刘相公却不知道言尚能休息的时候,到底是何时。三家势力斗得这般厉害,言尚若是倒下,其余两股势力定会摧残。

言尚不能倒。

言尚与老师说了些闲话,听说刘若竹和她夫君在河西如何走访民间找古籍,他听了也高兴,说回去会给刘若竹小师侄回信。刘相公再说那对小夫妻近日打算备孕了,便打趣言尚:“你与殿下年纪也不小了,可以考虑生个孩子了。”

言尚闻言笑:“我与殿下都很忙,恐怕没时间生孩子。”

刘相公叹息,他想说应该让暮晚摇不要再理政了,好好在家生孩子才是正道。刘相公从来不认同一个公主如此参政,只是皇帝们没表示,他也不多说。但是考虑到言尚如今身上的压力……若是没有丹阳长公主帮他,言尚会倒下得更快吧?

言尚向刘相公告退,说要去吏部看一看。他身上还挂着吏部的职务,还是格外重要的考功郎,不能不去。

刘相公放人走,却是看着言尚修长如竹的背影,忽然有感而发道:“素臣,你说,是天下昏昏而陛下不昏的好,还是陛下昏昏而天下不昏的好?”

言尚回头,望向他老师沧桑疲惫的眼睛。

天下昏昏而陛下不昏,是说先帝;陛下昏昏而天下不昏,是说如今的天子。

言尚半晌道:“总是希望世间清明,无人昏沉才是。”

刘相公失笑,不再说话。他坐在中书省政事堂的大厅,大袖拂地,两鬓斑白。他久久凝视着言尚的背影离开政事堂,看着日暮西落,红霞铺天。

他已年老,已无力扶持山河重振大魏,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厦倾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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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尚没有接皇帝安排给他的处理世家与内宦之间的矛盾,当晚,皇帝就写了一封书,将言尚大骂一通。

皇帝气急败坏,说言尚不将他放在眼中,刚愎自用,目中无君……

当夜公主府上,暮晚摇已经让言尚去睡了,她自己拆开这封书,将皇帝的痛骂从头扫一眼,不禁冷笑。暮晚摇轻描淡写地将信纸折好,吩咐自己的人,说让宫中自己送去的美人,多在皇帝面前吹些耳旁风。

暮晚摇回过身,便见到梧桐树影下,廊头空寂,言尚披衣而站。

他向她伸手,目光看着她手中的信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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