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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王氏母女二人在屋内抱头痛哭,又要忍着不能让三个儿媳妇晓得,又有满腔委屈要发泄的,直将手里崭新的衣裳料子揉成了一团。

江春在外气苦却也无用,世间这多的好女子,她们能干,她们貌美,她们才智不输男子,却仍在受着婚姻这烂泥潭的委屈。而她自己尚还无法自保,亦是无法可施。

夜间王氏自是去客房与姑娘抵足而眠的,一夜小声地嘀咕着些体己话,江春在二楼自是听不到,但她却是能想象出那场景的。

只盼着嬢嬢江芝能想出法子来,解决了这困局。

翌日,天还蒙蒙亮,才将卯时刚过,江家院子就热闹起来,来打帮手的村人倒是还未到,但江家自己人却是早早起了的。

江春几个小的也不消大人使唤就先将院子给打扫干净了,王氏二人早起了眼睛有些泡肿,高氏就不让她们下灶房,几个儿媳妇用昨晚熬好的骨头汤煮了一锅米线出来。

大家刚吃过喷香爽口的早食,江芝还在感慨着已是三年未吃过这般正宗的米线了,村里帮衬的人家就来了,各自有条不紊地分着活计做。

倒是有那见过未嫁时候的江芝的,都与她攀谈起来,见着她浑身的排场与谈吐,自觉着她是在“外省”过上了好日子,只拉着问些风土人情吃吃喝喝的话题。

江芝也乐得有听众,只捡了好听的说,甚“家中开着铺子,专门供城里大户的豆腐”——其实就是个豆腐摊子;甚“夫家有三兄弟,家却是自家两口子当着的”——其实是只有她两口子有正经营生,大伯子小叔子家俱是赏花遛狗的闲货……

太阳渐渐升到半空,灶上活计做得差不离了,就开始有亲戚上江家来了。

这次倒是不一样,先进门的换了高洪舅舅一家,带来各色丰厚得令人咋舌的礼品货物自是不消说的。才一进门就惹得村人议论起来,惹了好一场羡慕。待听闻高洪舅舅已是鳏了三年的人,家中资财颇丰,娘老子又老了不甚中用的,就有些人动起脑筋来了。

有那家中有和离归家的姑奶奶,或是有守了寡的姐妹的,皆绕着高氏打听起来。

只高氏虽软弱,却也是个能分轻重的,娘家兄长的事哪是她能大包大揽的,皆笑着推给了苏外婆。

江春在旁看得不是滋味,以前的舅母仿佛就真的消失了一般,旁人提起她来可能都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用“前头那婆娘”“先头娘子”来指代,除了真正在意她的人,又有几个不是将她当作渐行渐远的代号呢?

去年腊月间,大表哥高平过了结业考,上了威楚府的府学,类似于后世的省内重点大学,也算出人头地了,今后再不济也是脱离农民阶层了。

众人皆道刘氏是个没福的,未亲眼见着儿子的出息,江春着意看了看高平的脸色,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张扬,有些“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惋惜……反正就是没有痛苦与悔意,好似母亲的逝去就是正常的生老病死一般,愈发验证了她真的就是个没福的女人……江春当时就抑制不住的鼻酸,只在心内祈祷,老天是公平的,他欠自己亲生母亲的,总有一日会还回去。

高力却是不一样的,那孩子这三年犹如吃了神仙水大力丸似的,才十岁的孩子,个子已是有一米六几了,再过个两三年的生长发育高峰,定能长到180。

比他大了些的文哥儿还是一团孩气,高力却已是有些少年的感觉了,话不多说,只默默听旁人议论自己母亲,偶有难过的时候会走神想些什么……江春两辈子皆未经历过丧母之痛,她无法感同身受,更加不敢说“感同身受”四字,只是觉着这或许才是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态度吧。

好在今日的高力也来了的,与众人招呼过一声后就与文哥儿玩到一处去了,江春一时忙乱,也未抽出时间来与他聊两句。

接下来没好久,二婶娘家人也来了,轰轰烈烈一阵炮仗声,又驱散了些江春的愁思。

倒是午食时间还未到,胡沁雪与徐绍,还有胡英豪、徐纯四人,陪着谭所长也来了。胡英豪与徐纯能来,她倒是未想到的,几人身后还跟了三个小厮,提着些各色礼品,村人愈发羡慕。

江春将他们这一行少男少女的迎进了堂屋,端上些茶水瓜子,坐了一处聊起闲来。

徐绍是早就来过了的,见着江家宽敞明亮的新屋,心想江家人果然是勤恳能干之辈,与这小友一般品性,皆是值当结交的。

倒是那文哥儿,见着走前头这位小哥哥,似有两分眼熟,但看他穿着那般好料子的衣裳……该是不认识的罢。那位爱笑的小姐姐他倒是记得嘞,以前来过江家的,前几日|他跟着去赶集也在熟药所见过……

他那副若有所思、左右打量的神情被徐绍看在眼里,就故意问道:“这个小兄弟有些眼熟哩,我们可是在哪见过?”

文哥儿忙点头:“小哥哥我看你也有些眼熟哩,怕不是在梦里见过吧……”

众人大笑。

就是那狐狸似的胡英豪,也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又被自告奋勇的小军哥儿领着,房前屋后的四处转悠了一遍。

今日的徐纯却有些奇怪,进了门就乖乖坐定,不像平日翻天倒地的他,只除了那双时不时偷瞄胡沁雪的眼睛,真显得有些沉默寡言了。

倒是隔壁三奶奶记性好,见着谭所长,还认得出来是三年前跟着她大老远回来瞧安哥儿的老大夫,自是与他说到一处去了,众人闻得他是县里官家人物,愈发对江春另眼相看起来。

就是江芝亦是赞赏侄女的,只恨不得这样的姑娘是自己生养的,可惜老天就是这般弄人,想着想着不免又难过起来。

倒是江春见着老所长家来了,想到江芝那般黯然神伤,忽灵机一动,或许她可以请谭所长为她把脉看看……她自己倒是想给江芝瞧的,只恐她不信自家个小丫头嘞,到时候给她开的方子她不吃那也无用。

待见着人少了,江春去与王氏商量了一番,王氏自是满心欢喜的,拉过江芝就将她推进江春的房间。江春又下楼去与谭老商量了一番,老人家本就是个随和性子,这举手之劳哪有不愿的。

屋里的江芝却是心如死灰,本来她在东昌都不知瞧过多少大夫了,皆是摇头的,自也就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侄女与老母一番心意她推不脱,只得硬着头皮上了,反正对她而言顶多也就是再被别人摇次头而已,但对老母,却也是给她点安慰吧,即使最后安慰不成,也能让她知晓自己情况,且看今后……

江春扶着谭所长,将他引进了屋里。

“谭老,这就是我嬢嬢了,想麻烦您老人家帮她瞧上一瞧。”江芝也忙站起来招呼着。

老人家也不多说,先着意瞧了瞧江芝的面目,见她面色虽还算红润,但眉间难掩愁绪,该是有些七情不畅的。

再将三指搭到她手上,凝神切了两三分钟,方问些年龄婚育史的常规问题,听她婚后三年小产两次,谭老皱了皱眉。再问平日起居,闻她日日卯时就得起,不论严寒酷暑皆是要触冷水的,冬日里四肢亦不温,就是腰背亦是常酸痛的。老先生就不再问了,只引着她聊闲,说起家中营生来。

江芝委实是蒋家的顶梁柱了,蒋家虽住东昌府城里,家有青砖瓦房,但那都是老蒋家积攒几辈子的“财富”了,现今三个儿子皆无出息,媳妇又一个个作夭的,哪有心思经营那豆腐摊子。只江芝嫁过去后苦心整改,日日起早贪黑的维护,才又将那生意经营起来,每日也能进个几百文,遇到好日子了几两银子的赚头亦是有的。待生意好些了,那两个嫂子又见不得了,吵着闹着也要插一脚,直将好好一波生意弄糊了才肯罢休,至此,江芝亦不愿将生意交出去了,只将它作自己姑娘儿子般的爱惜。

她这三年劳心劳力的,身子养不好,心也静不下来,在谭老与江春看来,病根子还是在“心”上。

江春始终觉着,那豆腐生意以后定是会被蒋家人收回去的,她现呕心沥血苦苦经营不过是替他人做嫁衣罢了,若她一直这般无生养,那蒋小二这两年瞧着她颜色鲜艳自是百依百顺,往后老了哪还是只手里的蚂蚱?只怕是要变吸她血的蚂蝗了……

可能江芝亦是明白这道理的,头晚间听到最后,江春还听到她将三十两的汇票交与了王氏,道是她这三年来攒的私房,求王氏替她管着,又将王氏惹哭了一场……看这架势,她该是有打算了的。

果然,江芝听得连谭老也只劝她“看开些”,这就与劝家属“她想吃啥就吃啥,想去哪玩去哪玩,好好过完最后这几个月”一样的效果了……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其实倒是她自己误会了的,谭老并非特指令她看开“不会生养”这一事实,而是劝她看开家中杂事,放开胸怀……可惜一个说“刘备”,一个听成了“牛笨”。

到了下午,众人用过午食后,纷纷将周岁贺礼送了三个小猴子。倒是将二婶乐得合不拢嘴,她家秋姐儿也顺带着得了一堆银镯银锁的。暗爽之余,又气不得揪着江夏耳朵骂:且望望春丫头,你也与她学着些,多做些交际,整日埋头书堆里有甚用?书里能读出个银镯子来不成?

江夏自是不敢顶嘴的,心内却道:可不是有银镯子吗?不闻“书中自有黄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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