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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姑娘是自己生养的,又不是儿媳妇生的:“你连自己养的秋姐儿都不管不顾,哪有那好心管我的芝儿……”

众人想起在蒋家门前受的那几顿奚落,心里不是滋味,自也不敢接话,只余那杨氏不情不愿撅着嘴。

其实江春也有些拿不准,毕竟江芝是有那般“前科”的人了,她的话可做不得准,万一又被诓去奚落一顿怎办?江家这脸面还要是不要?

可万一真是情况紧急,她的处境委实不妙又怎办?始终是一家人,王氏老两口可受不了这打击了。

江老伯不发话,这事也就只能暂时歇下不提了。

江春回了自己房间,准备再看会儿书,却又有些静不下心来,倒不是她多圣母心性,只是这时代的女子委实不易,尤其是江芝这等聪慧能干的女子,她天生就有好感。虽然她也生气她将七窍心思使在江家人身上,但至少未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伤害,她不忍心真看她遭了难,这时代本就对女子不慈了,若女子之间再不怜惜些……哪有枪口对准自己人的道理。

似后世那些所谓“女德班”的,其实就是些女人琢磨出来折腾女同胞的文化糟粕,恐怕男人都未想到甚三从四德的,只她们削尖了脑袋,从女性身上寻找讨好男性的“乐子”……好似给同胞套上枷锁,她们就能得到些变|态的优越感。

她不知旁人怎看的,但她不是这种人,她对女性要更宽容些。

说她“双标”也好,说她“圣母”也罢,她始终是个会有主观偏见的普通人,她更能理解女子的不易,对她们能抱以更多的宽容。

不过,转瞬,她又松了口气,将才那信上写的时间是“宣和十八年冬月初三”,那就是一个月前了,若真有甚紧急情况,照江芝的本事,怕也该是解决好了的,若她无力脱困,那就是真的情况紧急了,到时候江家人再去亦不迟。

想通了这一层,江春觉着……自己还是莫操心这些大人的事了,先将后日的试给考好再说。

待用过午食,江春也就不再纠结了,生怕自己在这环境里容易被王氏的焦虑给感染了,趁着天暖,路上行人还多,就往学里去。走之前又与爹老倌约好了,初四那日午后,赶着牛车去帮她搬学寝铺盖。

当然,也没忘了将江家的户籍文书带馆里去,明日可还要靠这“户口本”领准考牌呢。

回了学馆,寝里照例是无人的,她倒是又静下心来,看了半日的书。

用过晚食,少不得要揣上银钱,出门去买些全套的文房四宝。谁知那馆前的笔墨铺子却告她,为了防止舞弊不公,那笔墨纸砚都是学里教管司统一备齐的……这老板倒是个好人。

原来,这里的“高考”亦只需带着人和脑子进场就行了,这倒是不错。

无了事,也就不急着回学馆了,只顺着门前北街溜达。正是用晚食的时辰,一路上大小馆子倒是热闹,男女坐一处了嬉笑打闹的,谈笑风生的,都是热闹景象。

因学馆位于山脚偏山腰处,地势高,前后无遮挡的,冬腊月的风刮得呼呼响,冷得很。倒是这山下的街面上风小房多的,走着不觉冷。

“春儿!”

江春转头,见是舅舅高洪在喊她。

她已三个月未见舅舅了。

不知可是操心事太多,这两年来他老得特别快,才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头发却已白了三分之一,夹在丝丝黑发里像没洗干净的抹布沾了灰,虽然梳理得整整齐齐,但她还是觉着有些凌|乱……与衰老。

是的,衰老。

衰老是分两类的,身体机能的减退,比如肝肾阴虚,阴阳不足,卵|巢功能减退,这些都是生理上的,多表现为肉|眼可见的头发花白、脊背佝偻、老眼昏花、齿松发落、更年期提前等明显外在征象。

但还有一种是心理上的疲惫,隐性的改变总是最难察觉的。

以前江春对高洪存了疙瘩,不愿多与他接触,自是察觉不到的。现今仔细一瞧,他那精明能干的双眼不知何时已染上了混浊,白睛发黄,还夹着些散不掉的血丝,瞳仁也似蒙上了一层翳障……鼻子两侧的法令纹有些超乎年纪的深邃……

虽然他的背仍然挺得笔直,说话声仍然清晰洪亮……但江春就是觉着他身上散发的那股“衰老”气息愈发浓厚了。

这与三年前谈笑风生的舅舅似乎不是同一个人。

夏荷未曾对刘氏手下留情,时间又何曾对高洪心慈手软?比江老大大不了两岁的他,却有种江老伯的既视感,明明郎舅两人,却是两代人的错觉。

想起当年江家的第一桶金还是全靠他从中说和的,那次他对着自己调皮的挤眼睛,帮自己与掌柜的砍价……都还历历在目。

自己对他的敬重到底是从何时开始打了折扣呢?

也许是舅母流|产前她去送螃蟹,听店小二道他帮着夏荷打官司那次吧?

或许是舅母流|产了他却不在身边那次吧?

还有可能,是舅母逝世直到入殓上山他都没出现的时候吧?

当然,她知道,她最难过的还是面对那半罐子汤药时,他马后炮的只去轻飘飘报了个官……这样为人夫的舅舅令她失望了。

他在事后的冷静、沉默都让江春失望,成了她心内的疙瘩。

但现在这样子的舅舅却是出乎她意料的……她以为他会沉寂一段时日后重新娶个女人,继续风光地做账房先生,而不是这般急速地衰老下去。

江春垂了眼眸,终于轻轻唤了声“舅舅”。

高洪早已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只唤了她进迎客楼,道:“怎这般晚了还在外头行走?晚食可用过了?”

江春皆随意应了。

高洪见此,感慨了句:“力哥儿与你两个倒是相似,不想理我时就都一样的作个鹌鹑样子。”

江春听他提起高力,终于抬头望着他,仍然未说话。

高洪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像小时候一般摸摸她脑袋,想起她已是十二三的小娘子了,又中途将手改了道,放回自己后腰,习惯性的捶了两下。

“舅舅这几日身上不好?”

“老|毛病了,这腰杆子总是酸痛,吃了几剂风湿药也不见好转。”

江春想起他每日定定坐在柜台后打算盘,这样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最容易引起脊椎病变了……他这怕是腰椎的问题吧。

“那舅舅往后就少吃风湿药了,倒是可吃些强腰健骨、通经活络的,平日家去了还得多卧床休息,床板也莫太软和了……”望着高洪那有些微亮的眼眸,江春又说不下去了。

本来内心是对他有疙瘩的,怎说着说着就忘了这一茬?她有些懊恼。

高洪却望着她那懊恼的样子笑了笑,虽然将眼角的皱纹撕扯得愈发深邃了,但混浊的双目却似乎清透了两分。

“你后日就升学试了罢?户籍文书可带来了?衣裳袜子要穿暖和些,到时候天冷了怕坐不住。”高洪像个和蔼的长者般唠叨着。

江春有些心酸,这要是舅母还在该多好,她能接受得更心安理得。

现在的她,总觉着,若接受了舅舅的关怀,与舅舅“和解”,仿佛就是背叛了那个可怜的女人似的。

见她低着头不出声,高洪又叹了口气:“今日可是从家来的?那书信收着了罢?我忙着来做工,就请了隔壁小相公帮忙送去的……力哥儿那小子,天未亮就不见了踪影。”

江春终不忍心,答了句:“收着了,多谢舅舅。”

听闻高力的事情,又忍不住问道:“力哥儿在忙甚嘞?可不得想着考县学的事了?”

“莫提了,我们亦不知哩,只听他嘴里念叨着要去学甚武艺……前几日还拜了个别村的师傅,专门走镖的,你外婆被他磨得没法子,提了几十个鸡蛋去那户人家意思一下,又给了几百文的甚‘拜师费’,就当哄着他玩玩……”

“谁也未当真的,哪晓得这小子这几日就着了魔似的早出晚归……读书不见他有这劲头,学这些把式却是肯下心思……委实头疼哩。”

顿了顿,似乎是怕江春又歇下好不容易提起的兴致,高洪忙接着道:“原本只盼着他能学些算筹本事,来接了我的班,哪晓得大字不识几个,整日上蹿下跳倒是厉害……文哥儿跟着他也学得调皮捣蛋,只怕你阿嬷都拿他没法子了。”

江春点点头。这倒是真的,现在的文哥儿愈发调皮了,若没江老大在上头压着,估计得上天。

但回过神来,她又觉出微微的不适来:舅舅的态度似乎有些在讨好她?

“天色要黑了,你个小娘子家家的,莫在外头逗留,快回学里去罢。”高洪嘱咐她。

江春转身走了两步,听到舅舅又将她喊答应,道了句“过完腊八我就要去汴京了,有人说在那儿见过他们俩。”

江春不以为然,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这“他们俩”说的是夏荷与赵士林两人吧?他听谁说的?

这些都是疑惑之处,但江春不想在考前令自己心绪波动,只暂时忍住了,想着待考完再去舅家好生问问就行。

她没有问高洪他要去汴京的具体何处,要去多久……若她能有先知能力,定会阻拦舅舅这一趟懵懂的汴京之行的。

可惜,世事总是这般在最不起眼之处出人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