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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太医不赞成道:“这与老夫何干?今日老夫人能化险为夷,全凭这位小娘子的活人术,老朽孤陋寡闻,只以前听闻太宗皇帝用过这独门技艺……现今有生之年能得见一回,实乃老朽三生有幸……”

说着又对江春道:“江小娘子,且受老朽一拜。”江春忙侧身避过,她晓得自己的斤两,其实平时急救的话针刺人中涌泉,十宣放血即够用了,自己今日不过是恰巧遇上老夫人二次昏厥罢了……当然,那也不算昏厥,是休克了,所以针刺才有点“隔靴搔|痒”之效。

这谦逊的老先生,即使是在“前世”都能算她老师了,更何况今日?况且自己也只是恰好投机取巧罢了……他的礼她哪能受?

众人被这一打断,倒是未再留意邓菊娘母女二人的官司了,有几个知机的已经夸起江春:“胡老夫人你家这孙女当真是华佗在世,扁鹊投胎啊,就这……都能令她救回来,果真是承了令夫的衣钵了!”

胡沁雪与高胜男又领了几个小娘子来到江春面前:“春妹妹好生厉害,日后姐姐可得跟着你多学学。”“春妹妹这手妙手回春的医术,也不知……”

江春晓得,这时候就是她报答胡家的机会了:“多谢姐姐谬赞,前几年承蒙干爹不弃,有幸得了干爹言传身教……不过我这点三脚猫功夫,在我|干爹面前,却是差远了的……越是跟着干爹学,才越是能体会到胡门医术的精湛,怕是我穷尽毕生精力亦参悟不透的。”

就有人感慨“果真是胡院判后人,胡门医术委实博大精深……”

胡老夫人嘴上虽谦逊着“过誉过誉”,其实心内却是乐见的,看江春的眼神也愈发柔和了。

刘太医望着江春的谦逊样子,捋着胡子感叹“后生可畏!”

而塌旁的窦家母女二人,却是犟上了。

“阿娘,咱们回屋罢,这春风吹了可不好受。”

“恳请,收回,爵位。”老人还是一字一顿的坚持着。

窦淮娘心内愈发不是滋味,她不知亲娘怎么纠结上这问题,但,她的打算却也是极重要的,她的儿子,她得助他一把。

“阿娘,这事咱们回房再说,可好?外头人这多,咱们晚间再商议,可好?”

老夫人只轻轻摇摇头,固执的望着自己女儿。

窦元芳在旁看不过去,只得蹲下|身去,与祖母视线相对,难得温声道:“祖母,我懂,咱们窦家……是完了。”

老夫人眼内亮了一点点光,又转瞬即逝。

“轰!”窦淮娘只觉天旋地转,什么叫“完了”?

“元芳,你这是何意?”

“那贼子的账簿我们至今未找到,这可能是他的计谋,坐山观虎斗……”元芳轻声提醒道。

窦淮娘听得低下头去,她知道,侄子说的“他”是她的丈夫。她在想,事实真如侄子猜想这般吗?她想要坚定的摇头,想要理直气壮的说“我夫君不是这种人”,但他现在已不止是她的夫君了,还是宫内无数人的夫君,是天下之主。

就像她一般,以前未出嫁时,觉着能嫁个阿爹一般一心一意的男子就行了。真嫁给了他,望着当时张扬跋扈、风光无限的太子妃,又觉着自己若是也能作上太子妃就好了。真作上了太子妃,望着皇后娘娘的母仪天下,说一不二,她又觉着能作上皇后,母仪天下,那她就此生无憾了。

而现在作了十几年的皇后了,她又觉着能让自己儿子坐上那位置,她也不枉为母一场……她在望着眼前的高山兴叹艳羡,她的丈夫也不会只对现在这种被人掣肘的处境满足。

他要效仿太宗收复辽北,他需要朝臣的支持,而朝臣皆唯老牌世族马首是瞻。他扳不倒世家豪族那几座百年大山,他只得向他们妥协屈服,而妥协最好的投名状……就是这二十几年来异军突起的、招摇的窦家。

现任安国公的张扬跋扈、一事无成,家中大小秦夫人的勾心斗角,嫡庶子间势力的此消彼长,母亲的老弱不堪……此时的窦家就是一盘死棋。

窦淮娘只觉着自己一直在回避的顽疾被侄子揭开,她晓得得求医问药了,甚至刮骨疗伤,壮士断腕……但她就是不甘。

见姑姑陷入了沉思,窦元芳又皱着眉叹了口气,此事不急,只消能引起她的重视就行。

“回房。”老夫人终于开了口。阿阳老妪代主人向众客人致歉,道招待不周,随后会有专人上门赔罪,各位先请回府,日后另寻机会补上……至于能不能再有这机会,她自己心里也没底了。

江春眼见着没她的事了,自动混入胡沁雪与高胜男的队伍,想着不消好久也该回了。

哪晓得胡老夫人又领着她们跟了窦家祖孙三人回房,当面又客套了一番,说些“保重身子”的话,当然主要还是令“功臣”江春再露一次脸。

果然,老夫人硬撑着拉过江春的手,嘴里含糊不清着“好孩子”“记下了”等语,江春估计她要说的是“好孩子你的恩情我记住了”这样的话,她忙谢过,才跟了老夫人回府。

待众人散后,连阿阳也出去守在了门前,屋里只剩窦家祖孙三人。

老夫人吃了两碗参汤,稍微恢复些精神,强撑着要坐起,也不许那姑侄二人来搀她,自己努力了两次方勉强靠在枕上。

“你们莫忙着管我了,今日之事如何看?”

姑侄二人睁大了眼:怎阿娘(祖母)说话正常了?

“若不在人前弱一些,人家哪会同情我们?届时窦家就是满门灭了族,世人亦只会道活该!”老夫人说急了又咳喘一阵,好在喉中未有水鸡声了。

“阿娘,你又何必如此?今日那情形可是急死你姑娘了!”

“那倒不是装的,我本就从鬼门关前走了两遭了……倒是要感谢我养了个好儿子哩,拜他所赐,以前的安国公府老夫人已被他气死了!现在活下来的只有邓菊娘!你们可听清了?”

姑侄二人肃然起敬,以前的阿娘(祖母)回来了!二人仰着头,露出小儿般亮晶的眼睛望着老人,似乎有千言万语,却又只字未提,祖孙三人就这般静静对望了片刻。

“阿娘,儿还要赶着回宫,今日之事……您是认真的吗?”

“自是认真的,你回去后记得与他求情,过段日子我自会进宫请命。”

“但……但是……若真如此……”窦淮娘吞吞吐吐,有些不敢提自己的小心思。

“有话就大大方方说,我邓菊娘的姑娘不兴这种作态!”老夫人也不看她,仰着头闭了眼睛。

“阿娘,若圣上真允了夺爵……”

“哼!夺爵?是收回爵位,不过是我们自己心虚求来的皇命,当真是我们获罪被削爵?”老夫人耐着心思纠正道。

“是,若他当真顺水推舟应下,我们该当如何?尤其现在太子之位悬而未决,你外孙他,怕是吃不消。”

“只有死过一回的人才晓得,咱们越是在意的东西他越是要吊足了胃口。就似那拉磨盘的驴子,前头永远有萝卜穗子,蠢驴自以为只消自己磨完这一盘就能吃到那萝卜,哪晓得磨完一盘还有一盘,稍微慢了动作就要招来一顿皮肉之苦……我问你们,这蠢驴何时才能吃上那萝卜?”

姑侄二人晓得老夫人寓意深刻,恐怕不止这字面意思,俱不敢随意接口,只抬了头望着她。

但她闭着眼仿似睡着了一般,脸上无悲无喜,未给他们任何启示。

直到二人真以为老人神虚入睡了,才听见幽幽一句——“自是杀了那人,翻了那磨盘,届时莫说萝卜,就是金面馍馍玉面馒头也能自作自主了。”

……

室内一片寂静。

但窦淮娘与窦元芳的心却是“砰砰砰”跳如擂鼓,阿娘(祖母)居然是这般想的!元芳手指微微有些发抖,现在的官家正是春秋鼎盛,朝上新旧实力龙争虎斗他看在眼里,既不支持亦不鼓励,但他不予制止的态度其实就是变相的鼓励……而这其中,最受伤的就是如窦家这般毫无根基的新贵。

在受够了朝堂倾轧时,他也会有过自暴自弃的想法,不如就遂了他们的意,真去做他们想要见的“山隐”罢!但祖父与祖母的心血……窦家不能被卸磨杀驴,他窦元芳不能被卸磨杀驴。只是如祖母这般翻磨杀人的想法却是从未有过的。

现在他反倒不觉着祖母想法出格,这只是一个被逼至绝路的家族所做的最后抗争。

窦淮娘却是心绪起伏。她想起刚成亲那一年,他换着法子与自己打探窦家家底,打探母亲到底有多少生意,她被他的甜言蜜语冲昏了头脑,一五一十与他交代清楚……后来,他被困在辽北时,写了密信来与她,道令她代自己向母亲借银钱,今日拿母亲银钱救了命,日后自当加倍奉还。

然后,时至今日,他登基已十九年了,再也未提起当年借钱之事。母亲不提,并不是不敢提,而是不想她难做人。他不提……窦淮娘大抵也能猜到些缘由。

若这银钱作了他千秋霸业的基石,若今后自己儿子能成为这千秋霸业的主人,窦家和她都不会觉着委屈……但他新人一年比一年纳得多,儿子一年比一年养得多,没道理拿窦家的银钱来替他养儿子,日后还要为他人做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