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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是大皇子自八月初六落马后,调养不当,被身边人纵着吃了酒,七八月份暑湿伤风最是难好,那酒食与暑湿混夹一处,蕴热于内,反倒咳起来,咳出腥臭浓痰不少。窦皇后晓得后大发雷霆,责骂了几句。

而那醇厚孩子,为了惩戒自己,居然就在露天院里跪了大半夜,直到昏倒了才被扶起来,到了十五那日就发起热来,前几日内湿化热,连着后头的伤风化热,咳得厉害,于宴上吃了些辛热滋补之食,连着咳出几大口青绿色的稠痰……咳着咳着就这么没了。

其实用江春的理解,就是伤风感冒与暑湿感冒夹杂,引起的肺部感染……可能是器官衰竭最终导致的死亡。

但她也知道,若只是伤风感冒引起的简单的肺部感染,太医局与医官局恁多良医名医,不可能会控制不住,除非是一心寻死,不然不可能死于肺部感染。他还恁年轻,文韬武略,身强体壮,怎可能就耐不住了?正是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怎可能就要寻死?

除非是有人动了手脚,而只要是当时封锁了消息,后头准备一番才来“公关”的,那都不是最真实的情况了,甚至与所谓的“真相”,早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寻常人的第一怀疑对象是杨贵妃,但江春总觉着事情不是恁简单。

果然,才半日功夫,京里关于杨贵妃残害大皇子的消息就传得沸沸扬扬,许多人是相信的。毕竟宫里除了正宫皇后,就她份位最高,又有两个即将成年的皇子傍身……没了大皇子这位嫡长子作绊脚石,她就是最大的赢家。

果然,十七那日,听闻官家就于宫闱之内训斥了杨贵妃,而在朝堂上则罚了承恩公半年俸禄。这般不痛不痒的处罚,以窦家为首的新贵们自是不满的,但下头小老百姓哪管那些,仿佛就真的坐实了是杨氏一党残害皇嗣了。却无人去深究……若真如此,可是罚得太轻太失真?

江春冷笑一声,觉着这几位做戏倒是做得全套。

八月十八,秋天也算过了一半了,江春不知金江是甚光景,但大体也能猜到怕是开始打谷子了吧,地里包谷也能收了吧。而在汴京,十八这一日的中午,她刚用完午食回来,就听了个令她心惊的消息。

皇后娘娘“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于殿前失仪,念其丧子之痛,于宫务疏忽上暂可不究,收回其金玺,以观后效。

没了金玺,这皇后之位也算摆设了。

江春不知窦淮娘到底如何“不贤”,如何“失仪”了,官家居然决绝至此,好似刚死了的儿子是她一人的,与他这位父亲无关。

天家无情,果然不是她能想象的。

当然,这一日,她也未见到元芳。

准确的说,是接下来十几日,她都未曾再见到窦元芳。随着窦皇后被收回金玺,京内局势仿佛一夜之间紧张起来,皇城兵马司将全城戒严了,借着由头今日搜捕甚“要犯”,明日捉拿“细作”的,持续了百年来的“夜市”也被取消了,天一黑就宵禁。

那皇城兵马司是直接掌握在皇帝手中的,他们在搜“要犯”,江春第一反应就是元芳又怎了,将她生生急出满嘴的火炮,直到下午寻了由头特意出去过一趟,才晓得这次捉拿的真是辽国细作,与元芳无关。

因着赵学录特意交代过众生,若无必须事宜,还是莫出门的好。她已连着十几日未得出门了,好容易出来一次见了素来门庭若市,座无虚席的迎客楼,居然也没几个人了,青天白日的街面上行人亦不多。

这是又生了甚她不知的事?

按理说,汴京若真有大事发生,学里应该是会有消息的,但她日日拉了胡沁雪四处交游,也未听见甚大事,顶多就是官家给已逝的大皇子追封了“景东王”罢了。

江春不知旁人怎想这“景东王”的名头,或许定会有人觉着是荣耀罢,但江春相信,窦家人也会如她一般觉着这三字满满的讽刺与屈辱。

概因赵德芳之后,数代官家在登基前的封号,六个里头有三个是“景东王”,剩下三个就是早已钦定好的太子了。现今官家未登基前也是得过这封号的……在许多人眼中,这封号含金量不亚于“太子”了。

他现在将这不亚于太子的封号追封给了刚死的儿子,就是在明晃晃的向窦家挑衅:看吧,我大儿子,你们的好外孙,在朕心目中就是比不上太子,他到死也只能得个屈居太子之下的位子。

学里众人议论纷纷,江春冷静的望着少男少女们不识愁滋味,他们更多是在感慨官家的宅心仁厚,惋惜大皇子的英年早逝,都说“若大皇子健在,说不定就能得承大统了”……江春只能苦笑着摇摇头。

大皇子虽得追封了个王位,但尚未成婚,膝下空虚,无人扶灵守孝的,又不是帝后之尊,亦无全城哀悼、举国皆悲的尊荣,只过了丧礼就渐渐淡下去。

直到进了九月份,关于大皇子薨逝的议论才渐渐平息下去,皇城兵马司对全城的戒严也解除了,宵禁虽然取消了,但夜市却是再也不复往日热闹。

老百姓历来对这些大事是最有敏感预见的,就如海啸地震来临之前,最先“拖家带口逃命”的总是蝼蚁畜生……就算是有再多的银钱可挣,大家都只留家观望。

学里仍然不好出去,江春也不知窦家情况,只重新缴了伙食银子,在学里吃起寡淡的饭食,表面安安分分,内心却如热锅上蚂蚁般的度日如年。

每日都盼着能有消息,又怕是坏消息……倒是还不如没消息,可算作好消息了。

终于,在九月十六散了午学后,有个小丫头在门口道寻她,她有预感怕是元芳在等她,忙不迭的就跟了出去,果然走过七弯八拐后,终于在另一个她未曾见过的普通院子里,见到了窦元芳。

憔悴的窦元芳。

他仍穿着那身绛紫色衣裳,一样的高高瘦瘦,或者说更瘦了,若非肩腰架子还在,定是撑不起那身衣裳的。江春刚要问为何一整个月都见不着人,叶掌柜也不与她说实话,见了他眼里掩饰不住的疲惫,只觉心软异常,要出口的话转了个弯。

“窦叔父,最近可还好?”问完又觉得是废话,满东京城的人都晓得窦家这一个月不好过,尤其是他这棵顶梁柱了。

为了补救,她又问“窦家祖母可好?”

元芳只长长叹了口气,未直接回答她问题。

江春眼巴巴望着他,只觉那口气长得仿佛没了尽头,就似过了一个秋天般,连带着她也觉得累起来,抑制不住的想要打个呵欠。

“怎么又叫叔父了?”

嗯?

江春懵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想起中秋那日,窦老夫人叫她改了口唤他“哥哥”……这都多久的事了,经了提心吊胆的一个月,她哪里还想得起来?

他……倒是记性好。

她不好再开口,总觉着这时候无论自己说什么,都弥补不了窦家人的心痛,做不了感同身受,只能尽量不惹人烦了……就只静静在他对面站住。

元芳却是看了她一眼,见她不开口。

他沉默片刻,又看了她一眼,仍然不见她开口。

再看一眼,江春终于发觉他不对劲了,这是在看我做甚?她低头将裙子打量了一遍,也未见任何不妥。

“为何不唤我‘哥哥’了?”

……

江春哭笑不得。

都这时候了,他还有心思纠结个称呼问题,是他已经胸有成竹了?还是心太大?

江春抬头看他眼睛,见眉心川字纹愈发明显了,想到她听过的那些“命理之说”,安慰道:“元芳哥哥切莫忧心太过,上天不会亏待窦家,不会亏待你的。”

为了表达决心,她又定定望着他眼睛,一眨不眨道:“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你一定要说。”

果然,他眼里就慢慢溢出了丝丝笑意,也是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江春被她看得不自在,微微侧过眼目,将视线落在他鬓角……却如遭雷击。

他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鬓角,现在居然有了缕缕银霜!

她不相信自己眼睛,他才三十岁不到,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