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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可见你去接人?”

“娘子放心,小的使妹子在对面树丛里盯着呢,她进了门就未曾出来过。”

江春又松了口气,这虽然是她设下的圈套,故意将“以身饲兽”的消息露给夏荷,她这等多疑之人,若全盘托出,她还不一定信呢,越是藏头露尾她愈会上当。果然,连着几日在药铺里未曾找到“龙鲤”,她就从她露出的“以身饲兽”几个字里打探出马道婆来。

当然,这马道婆也是个贼婆子。

嘴皮子利索,惯常会在几个不入流的小官后院中行走,做些挑三拨四,装神弄鬼之事,与高胜男二婶颇有渊源。去年六月间,江春偶然得知那曾经专给高胜男开补药,祸害得她满脸红疮的青年“大夫”就是马道婆儿子后,江春就留了个心眼。

前几日去东门外寻的就是她。手里有她独子的把柄,那贼婆子哪有敢不从的,江春只说有个正头娘子与外室结仇,外室还怀了身孕,大娘子要害她家中一条人命,如此这般安排她一顿。这等后宅阴私贼婆子见多了,也不曾起疑。

只要将人接回来了,贼婆子就是反应过来了又能如何?对于夏荷,剩下的,就是慢慢的钝刀子割肉了。

两人说着,不一会儿就来到所小院子前,看着有两分眼熟,外间做饭,里间卧房,正是当年江芝租过的房子。

外间几个小子正守着锅灶,烧了好大一锅水。

里间卧房内,一团黑影蹲坐在地,背对着油灯,估计是在黑夜里待惯了,眼睛已见不得光。

江春突然就顿住脚步,不知是近乡情怯,还是羞愧难当,居然不敢再上前去。

“娘子,咱们先烧锅水,好好的给他洗洗,热乎乎的睡上一觉,明日起来才精神哩!”有个小子咧着嘴笑,他们常年露宿街头,自从这几日跟了娘子,终于过上喝热汤洗热水的好日子了,有多逍遥快活只他们晓得。

那团身影听到人声,慢慢的动了动身子,只是仍不敢回身四看,更不敢出声了。

夏荷这家畜生!

江春眼里的泪就再也忍不住,漱漱落下,她微微张着嘴,唤了声“舅舅”。

那身影顿了顿,才慢慢转过身来,下意识的抬手拦住灯光,眯缝着眼睛望向门口。

长而杂乱的头发脏结成了一团,比江老伯还长的眉毛胡子……也挡不住那熟悉的五官,高挺的鼻子,与娘亲高氏如出一辙的嘴巴。

这不是舅舅是哪个?

“舅舅,我是春儿,春儿来晚了。”江春边说边呜咽,三两步进去抱住高洪,也不管他微微的挣扎与不适,她现在只想抱住他,抱住这个不幸的男人。

或许真是血浓于水,江春紧紧抱住他,也不管他身上酸臭熏人,只将头埋在他肩上“呜呜”的哭,终于将高洪哭得微微转过神来,抬手在她背上拍了一下。

当然,江春也不敢确定他是真有意识的拍拍她表示安慰,还是不小心碰到她,毕竟……舅舅能不能恢复神智,江春都不敢肯定。

门外几个小子见此,这才晓得二人关系,俱都唏嘘不已。

江春想到舅舅刚在清水河里泡了半宿,赶紧放开他,唤小子打来热水,担心他怕生,只留下张胜一个伺候着他洗头洗澡。这小子倒是有双巧手,拿把小剪子咔嚓咔嚓几下就将他长出来的眉毛胡子修剪整齐。

头发因着还有顾忌,他不敢私自动手。待洗漱干净,换上身干净衣裳,眼神虽还呆滞,但还是恢复了往日的两分样貌来。

江春早使小厮去酒楼买了几样热汤卤菜来,几人簇拥着依然怕生的舅舅,围坐一处,饱饱的吃了一顿宵夜……如果可以忽略高洪狼吞虎咽的模样的话。

江春虽心疼,却也不敢给他多吃,瞧着吃了七八分饱,就拦住他,温声道:“明日早上让小子再去买一桌新的”,舅舅方住了手。

直到江春要走了,高洪仍紧紧跟着她,虽说不出话来,但眼神终于不再不敢看灯不敢看人了。江春也想马上就将他领到外公外婆面前,只是,他们恁大的年纪,哪里受得住这等打击?只想着先让他住在枣子巷里,由张胜几个孩子陪着,待能说得出话来,再领他回去。

待回了家,外婆才嗔怪她怎这晚才家来,她不待老人家说完话就突然一把抱住老人,将头埋在她颈间,瓮声瓮气说了句“我好欢喜”,欢喜终于找到了舅舅,终于救出了舅舅。

这种欢喜令她实在忍不住,与老人家说了句“我与舅舅联络上了”。老人惊得张大了嘴:“可当真?我的乖狗莫不是哄我罢?”

江春狠狠点了点头,说是自己今日收到舅舅找人带来的口信儿,晓得自己下月初八成婚,他答应定会在自己成亲前回来送嫁。

把苏外婆给喜得,眼泪汪汪,满嘴“诸天神佛保佑”“观世音显灵”的念,又问“你舅舅身子可好?”“人在何处?”“怎这多年了不给家里去封信?”

她从不会怀疑外孙女会哄骗她。

江春下定决心,此时的谎言,她一定会用接下来的一个月来圆上。

自此,她散了晨学也不在饭堂用饭,只紧赶着回枣子巷,陪着高洪吃饭说话,虽然他从未张过口,但江春就是坚信他能听懂。不坐堂时,散了午学就去,说些往日的金江旧人旧事,说到好笑处,舅舅也能扯扯嘴角笑一个。

江春尽量避开夏荷一家与舅母的话题,只说高平今年还要参加科考,正在府学埋头苦读,舅舅无甚反应。

说到力哥儿去了辽北,跟在威远大将军麾下,窦元芳曾告诉她,这小子居然在年后辽人越武州时立了功,已经升成伍长。虽然仍是个无品无阶的大头兵,但在不懂行的人看来,也是不得了了。

譬如江春,心内想的是:力哥儿才十二岁,我的表弟可是大宋朝史上最年轻的伍长啊!

譬如高洪,此时的他,眼神终于极快的转动几下,嘴角咧开一个极大的笑来。

他真的能听懂!

江春喜出望外,继续给他说自从他来京后,力哥儿的事情,从读不进书到风雨无阻去隔壁村武师傅家习武,再到给自己寄了包金江的红土来,又到跟着武师傅与师妹上了辽北……凡她知晓的,一字不落全说了。

高洪嘴角的笑意就愈发明显。

终于,三月的最后一日,在江春说到外公外婆也来了汴京,就住在不远处的梧桐巷时,高洪眼里终于有泪水滑落,先是一滴两滴,似夜空划过的流星,慢慢的变成一行两行,似干涸的沙漠终于迎来溪流,顺着逐渐恢复的面颊,滚滚落下。

江春也跟着掉泪。

舅舅,你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