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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让你父亲这一脉断子绝孙?”

“世间事,哪能事事如意顺心。”李南宣扭头看向窗外,秋风袭来,只剩下枯瘦黧黑的树干,“娘,以后不要轻易对表妹许下什么约定,我会尽力去完成父亲的遗志,其他的,谁也做不了我的主。”

他起身离开,淡褐色衣袍滑过蒲团,留下一道瘦削苍凉的背影。

张氏泪流满面,“结香,三郎他是不是恨我?”

您到现在才看出来?

结香冷笑一声,眼角余光扫过张氏那张惨白的脸,心里一酸,把差点说出口的话重新吞回肚子里,“夫人,您别东想西想的,少爷是您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好端端的,怎么会恨您呢?您呐,就是爱操心。”

张氏沉默良久,眼睛里倏然冒出星星点点亮光,“桂花是真心爱幕他,我都是为他好啊!”

“张小姐再好,关少爷什么事?”结香撇撇嘴,“少爷一心读书,暂时不想成家,您别多事。”

张氏躺回枕上,唉声叹气,不知道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

小丫头进来道:“张家小姐来了。”

结香脸色一沉,金子已经送回去了,张桂花怎么又来了?不会是看少爷那边不动心,又故技重施,把金子专送给夫人?

张桂花是空手来的。

结香脸色好看了一点,不过依旧板着脸。尤其当张桂花进门后,她昂起下巴,冷哼一声,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张桂花知道她看不起自己,脚步没有停顿,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一个丫头罢了,她根本不在乎。

小丫头和张家丫头都留在外面,没跟进来。

结香看一眼张氏,张氏示意她出去。

结香皱起眉头,一甩辫子,吧嗒吧嗒走出房门。

“桂花……”

张氏挨着床栏,“苦了你呀!”

张桂花走到病榻前,依然是一张冷冰冰的脸,“姑姑,表哥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张氏错愕不已,“这话是谁说的?”

“那就是没有了?”

张氏苦笑道:“三郎自小在寺庙里长大,从没见过外人,哪里来的意中人?”

张桂花默然片刻,“既然如此,表哥为什么对我退避三舍?他是不是讨厌我?”

“不,这和你无关。”张氏鼻子一酸,泪如雨下,“是我造的孽……”

忆起早逝的亡夫,再想到注定孤苦半生的儿子,一时悲从中来,愈合的疮口重新皮开肉绽,麻木的心再度碎裂成一瓣瓣,彻底淹没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

张桂花坐在脚踏上,听张氏讲述她当年怎么和李郎相遇,怎么突破重重阻挠和李郎成为夫妻,又怎么被家人强行拆散,在庵堂中度过十几年光阴……

她静静听着,目光从凄然逐渐转为黯淡。

直到天边聚起层层叠叠的璀璨云霞,张氏才把当年的种种全部讲完,末了,她长叹一声,“是我们家没这个福气,不能把你迎进门。”

她存着亲上加亲的奢望,所以暗中留下张桂花送的簪子,但李南宣的话打破了她的幻想:张老太爷当年和她断绝关系时,那般果断干脆,现在涉及到他幼女的终身归宿,更不会轻易改变态度。张桂花对儿子情有独钟又能如何?终究改变不了什么。

稍有不慎,只会落得一个比她和李郎更加凄惨的结局。

张桂花擦掉脸颊边的泪水,“姑姑,我恨你。”

恨你不能给表哥一个清白的出身,在他和我之间划下一道天堑,恨你之前给了我希望,现在又亲手粉碎我的希望。

丢下这句话后,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渡口下船之后,一行人重新登上马车。孙天佑骑着一头毛驴,缀在马车旁边。

宝珠掀开车帘:“这条路不是进城的方向啊?”

马车不止没有走进城的大路,还拐了个弯,离城门的方向越来越远。

李绮节朝孙天佑看去。

孙天佑甩了个空鞭,笑而不语。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像是在冰川里洗过似的,清冽干净,情深似海。

任谁浸润在这种目光中,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李绮节心有所觉,脸上的热意再度沸腾起来,手心一阵阵发烫,胸腔中跳动的节奏骤然加快,马蹄声,宝珠和进宝、阿满说话的声音,风吹过枝头的飒飒声,鞭子落在车辕上的脆响,全部汇聚在一处,成为一种模糊不清的嗡鸣。

此刻,唯有自己的心跳声清晰无比,一声比一胜猛烈,一声比一声激荡,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心脏随时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等马车顺着土路转过一座座小山包,眼前豁然开朗,远远便能看见一座矗立在北面的球场和周围鳞次栉比的木质建筑。

隔得老远,依然能看出市坊间比肩接踵,人潮汹涌。

孙天佑收起玩笑之色,目光像带了钩子,牢牢锁在李绮节身上:“这些是按着你的设想一步步筹建完善的,为什么不来亲眼见证它的辉煌?”

李绮节久久无言。

“我知道你想来。”

孙天佑翻身跳下毛驴,走到马车旁,“我说过,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就别无所求。在我面前,你不用隐忍什么。”

不等李绮节开口,他忽然咧开嘴巴,一下子变得嬉皮笑脸,“你什么都和花庆福说,对我却吞吞吐吐的。难道在你心里,我还不如那个合伙人花庆福吗?你可别忘了,咱们俩年底就要拜堂成亲的,我才是你的夫君!”

李绮节不想笑,但嘴角却不由自主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孙天佑伸手,掌心盖在她搁在车窗边沿的手上,轻轻握紧:“三娘,你想去哪儿,想看什么,我都会带你去!”

李绮节没有抽回手,“一点都不介意?”

孙天佑摇头:“不介意!”

“成亲以后也是一样的?”

孙天佑一脸理所当然:“那当然了!”

轰隆阵阵,球场的方向接连不断传来震耳欲聋的吼声,仿佛地动山摇,老马和毛驴有些受惊,阿满和进宝连忙掏出草料,安抚几匹老伙计。

宝珠很会看眼色,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

李绮节望着远处拥挤的人流:“球赛已经开始了。”

她的态度中不知不觉透出一点亲昵来,孙天佑心里有些发痒,得寸进尺,牢牢攥着她的纤纤十指,不肯松手。相识以来,头一次能够摸到她的手,也算是一亲芳泽了。他心里美得冒泡儿:“不碍事,我让花庆福留着包厢呐,咱们可以从后楼的廊道过去。”

“不用了,在这看也是一样的。”

“在这能看到什么?”孙天佑撩起袍子,跳到马车外边,掀开车帘,“里面都打点好了,待会儿你披上斗篷,跟我一块儿进去,没人会注意到咱们。”

李绮节想坐在球场里看完第一场正式的蹴鞠比赛,想看看大哥他们训练半年的成果怎么样,想问问现场的观众们对改革过后的蹴鞠花样有什么看法,想和花庆福商讨接下来的计划……

没来之前,她想做很多事,但碍于身份,什么都不能做。

孙天佑看出她的心事,为她准备这一场惊喜,她忽然觉得,看不看已经不重要了。

“以后如果我想做什么坏事,你也得给我打头阵!”

孙天佑展眉浅笑,“好,说定了!”

他笑起来时,俊朗的五官愈显深邃。颊边的酒窝像掺了蜜糖,甜丝丝的。

李绮节抿嘴一笑,忍不住伸手戳了戳那个浅浅的笑涡,她可以对天发誓,这个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不带任何暗示。

然而孙天佑已经傻了。

很快,她开始后悔这个略显轻浮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