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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开始背着小书包上幼儿园了。

每天回家后隔着院门在外大喊:

“元洲哥哥,我回家了!”

“我今天得小红花了!”

那时他父母离世不久,小孩子的声音格外清脆生动,她像探险一样在他家爬进爬出,被她哥哥拎走时总是四肢挣动,像只不情愿的乌龟。

“要是你是我哥哥就好了!”

“我不喜欢他,总说我仪态不好,还打我的手。”

等他结婚时,白槿萱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撒花瓣,说自己长大了也要像大姐姐一样,穿漂亮的裙子,当最幸福的新娘,嫁给最好的人,比他年轻,比他爱笑,但要像他一样好看。

但她现在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眼里没有一点光彩,再看不到一点小时候的影子,甚至去做生孩子这种蠢事。

“我不能让你死。”

“你想怎么处理这件事都可以。”

被他发现,她没有多慌张,只有一种冷静到极致的平静。但这种平静只是佯装出来的坚强,她不会照顾孩子,在他注视下手忙脚乱。

孩子哭的时候,她哄不好,跟着情绪崩溃,歇斯底里大哭起来,像要把这辈子的所有心酸和痛苦都哭出来。

“除了你,没人在乎我的死活,你要是死了,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这么好,为什么会遇到这样的事?”

“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白槿萱红着眼睛看着他,有种近乎疯狂的执拗:“我希望你活着,只要有一点希望,哪怕能多活一天,难道真的不能有奇迹出现吗?”

“我听说别人可以活十年活更久,为什么你不可以?”

“我什么都不在乎了,你就当我发疯吧!我要你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多一刻多几分钟也好……”

等她哭过平静下来,司元洲问:

“你打算怎么办?”

即使做了手术,他的病也有复发的可能,到时候最多只能再活两三年。

白槿萱作出这样的选择,完全在他预料之外。

白槿萱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也做了规划:

“我已经存了很多钱,可以照顾好小孩,很快会带他出国,去新加坡这种比较适合生活地方,不会有人知道这是你的孩子。”

“你好好治疗,不用担心我。我现在已经没法相信任何人了,以后也不会和谁结婚,这个孩子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会好好照顾他。”

“……”司元洲沉默。

白槿萱真能照顾孩子?

她自己都没活明白。

司元洲很快做了决定:

“我会让孩子上户口,不会举办婚礼。”

“以后你再去国外只是丧夫,世上不是只有我是好人,你还年轻,总会遇到的。”

“这两年你暂时留在国内,多学点东西,免得出去被人骗。”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司元洲让人多给白槿萱教点商务课程,请了专职育儿的阿姨教白槿萱怎么照顾小孩。

他没有那么多时间安排好一切,只希望在离世之前尽量周全,以后白槿萱会带孩子出国,到时候儿子回来,两边没有交集,互不影响。

但他的儿子回来了,从少年变成青年,已经显出一种英挺锋锐的俊美。

他看着白槿萱、看着那个小孩,看着司元洲,眼神嘲讽,极近冷酷。

白槿萱想解释,司元洲叫住她。

“让他去吧。”

“他恨我的时候,格外争气一些。”

但司元洲没想到,会听到孩子的死讯。

在他还在治疗的时候,他终于为之骄傲的孩子,二十多岁就死了。

死在最好的年纪,死在拿到奖项之后。

就那么轻飘飘的放弃了生命。

这大概是世间最残忍的报复。

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司元洲彻夜难眠,形销骨立。

将绝大部分预备留给长子的遗产一一捐出,设立了各种治疗罕见病、治疗癌症的基金。

人生最后一段路,他只想独自渡过。

司元洲后期已经行动不便,但不想留在医院。

当他被助理推到一棵佛寺的大树下,遇到了一位打坐参禅、神色温和的老人。

“先生做了这么多善事,病情一定会转好,即使是神佛也会听到的。”老者说。

“我不求病情转好。”司元洲头发几近全白,以往的冷峻锋芒尽数化为死寂的平静。

“那先生求什么?”老者问。

“希望我家孩子长命百岁。”司元洲缓缓道。

正当老者说,他的愿望一定会实现,又听司元洲继续说:“希望他投生在一个父母双全、有人关心、有人爱护,衣食无忧的家庭,平安长大,无忧无虑,平安到老。”

最终,树前只余一片平静。

司元洲仿佛要从梦中醒来,恍惚间,他看到长大后的儿子一步步往前走,毫不留恋。

他想追上那个孩子,最终看到那个英俊夺目又冷漠厌世的青年渐渐变回十六岁的样子。

十六岁,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想去做什么,都有挽回的可能。

“我没有什么心愿,如果说有,那就是不要虚度光阴,玩就享受玩的过程,学就学到有用的知识。这样的一生,至少不会辜负自己。”

司元洲听到他的儿子站在一片白光前,语气平静,没有丝毫留恋,甚至不愿再回头看一眼。

然后白光里,传来淡漠的回应:“好。”

这一声仿佛洪钟大吕,将司元洲震醒。

司元洲睁开眼睛,眼前仍然一片漆黑。

他胸口原本痛得窒闷,几乎裂开,此刻却有种源源不断的暖意,从心口不断传递而来。

如果不是外面雪风的呼啸,还有伤处传来的隐痛,他几乎以为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睡袋里很温暖,他还摸到了一件属于司若尘的外套。

“喝水。”司若尘见他醒了,收回放在司元洲心口的手,用瓶盖将温水喂给司元洲喝,又喂他吃了退烧药。

等他要喂能量棒的时候,司元洲拒绝了。

“你自己吃。”司元洲心脏处残留着尖锐而深刻的隐痛。那一切太真实,他的孩子已经死了。

“我会带你回家。”司若尘有时不希望人太聪明太敏锐,就如司元洲。如果迟钝一点,反而不会这么痛苦。

“以后我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司若尘想,他会带长生离开,天下之大,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容身。

“你是谁?”司元洲终于问,直到现在他才意识到,原来过分完美是不真实。

“司若尘。”这就是他原本的名字,从他有意识起,就叫这个名字。

“你有父母亲友吗?”司元洲问。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人,还是超出常理之外的神佛。

“没有。”司若尘原本什么也没有,只有他学到的东西永远属于他,还有长生。

“那你来自什么地方?”司元洲问。

“不知道。”司若尘如实回答。

天际雷霆炸响,忽然下起暴雨。

司若尘尽量将帐篷上的洞修补好,又去帐篷外搬些石头,把帐篷角压好,以免他们两人连带着帐篷一起被狂风吹走。

他回帐篷时满身泥泞,用毛巾擦水,最后坐在离司元洲稍远的位置,两人之间再次横亘着难以跨越的距离。

雷声隆隆,两人心中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或许山下会出现泥石流。

司若尘再次要喂司元洲吃能量棒,他又拒绝了:“你不用管我,自己多存点食物。”

司元洲想,不管这是神佛,还是什么。

都不太聪明。

如果聪明,早该对他置之不理。

就算他死在这里,“司若尘”仍然可以好好活下去,没有任何一个人会责怪他。

何必留着这样一个怀疑他、质疑他、知道他致命弱点的伤患,费尽心思给他处理伤口,又将食物分给他。

司若尘一言不发,直接把司元洲嘴掰开,将能量棒折碎了往他嘴里塞,再喂点水。

话真多,算了,说明暂时死不了,再喂点。

司元洲又被灌了一口温水,差点没被噎死,有种清醒且荒谬的无力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