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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怜雪也垂眸看向他。

四目相对,裴明昉那双泛红的眼眸里满是愧疚和自责,而沈怜雪,却也有着历经千帆之后的释怀。

她不害怕同一个高大的男人这样对视。

她再也不会害怕了。

真相已知,心底里的大石头落了地,团团的父亲并不是一个鸡鸣狗盗之辈,不会突然出现一个为非作歹的坏人,冒出来要当团团的爹。

相反,他是个光风霁月的真君子。

这就足够了。

沈怜雪浅淡地笑了:“好,我知道了。”

————

在查到真相之前,裴明昉曾设想过很多种情景,但无论哪一个情景,都不是现在这般。

因他而受了莫大伤害的女子,在安静听完了全部故事之后,就是浅淡冲他笑笑。

然后跟他说“我知道了”。

没有哭闹,没有怨憎,没有歇斯底里,甚至没有如释重负。

她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一切。

裴明昉安静了很久,久到沈怜雪都疑惑地看向他,他才开口道:“你不想……不想说别的吗?”

沈怜雪放在膝盖上的手反而轻轻松开。

她道:“裴大人,当年之事,我们都是受害者,都是被人坑害的可怜人,你已经干脆利落地解决了当年的几个凶手,而我……而且也已经自己从当年的伤害里走了出来,所以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沈怜雪轻轻笑了一下,她余光看着门外徘徊的小身影,对裴明昉道:“我不贪心,也学不会贪心,对于我来说,其实不需要大人给我什么补偿,因为我已经拥有了上苍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裴明昉的目光顺着她看过去,就看到门外一闪而过的绯红身影。

沈如意今日也穿了新裙子。

她个子长高了,又赶上过年,沈怜雪就给她买了一身绣着雪兔的绯红袄裙,衣服里面结结实实缝了一层兔毛,穿上非常暖和。

沈如意这身衣服刚到手,就迫不及待穿过来给裴明昉显摆。

裴明昉眼眸里的沉重,被那绯红的小身影驱散。

他长叹一声,对沈怜雪拱手道:“沈娘子,受教了,原是我一个人沉湎过去,心结不清。”

“我不如你。”

原本是最痛苦的那个受害者,现在坐在他面前,反过来开导他。

文人便就是文人,他们有自己坚持的信仰和德行,秉持着风骨和尊严,却活得没有市井百姓通透。

沈怜雪看裴明昉如此郑重,倒是有些局促了。

“裴大人,你忘了之前你同我说的话了吗?”

沈怜雪声音很轻:“当时那么多人都只能呆愣愣看着我,只有你说,他们欺负我,不过是因为嫉妒我,我没有错。”

“你当时能开导我,为何现在却无法开解自己?”

裴明昉端起茶杯,遥遥冲沈怜雪一敬:“当局者迷罢了。”

是啊,无论什么话,劝解别人时,嘴上说说都容易。一旦牵扯到自己,那便是百转千回,心结难愈,当局者迷。

沈怜雪也端起茶杯:“裴大人,既然事情说清,那我只有一个问题。”

裴明昉定定看着她,不等她开口,便说:“团团是你的女儿,她永远都是。”

沈怜雪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她心中最大的那颗石头,最令她心慌难耐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

沈如意的父亲是个正人君子,是少年状元,是治世能臣,他没有同她争夺沈如意,而是很郑重地承诺与她。

沈如意永远是她的女儿。

这话说完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沈怜雪浅浅品茶,此时才有些五味杂陈。

她刚才努力把所有的惊慌失措和惊疑不定都压下去,努力表现得冷静自持,实际上在她心底深处,还是有些惊慌的。

她确实没想到,当年那个男人,会是裴明昉。

对于沈怜雪和沈如意来说,这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却也是难以意料的惊吓。

为何会是裴明昉呢?

沈怜雪现在也想不明白,但有时候老天爷就是喜欢同人玩笑,让事情以任何人想象不到的结果往前奔涌。

沈怜雪抬头,下意识看了一眼裴明昉,却发现裴明昉也在看她。

他目光里的沉痛,随着沈怜雪宽慰的话语而渐渐散去,现在的他,目光似乎和她一样平和。

他看向她的时候,没有审视,没有评判,甚至没有那些男人常有的名为惊艳的眼神,他看向她,如同看一个相识经年的老友,平和,稳重,带了一种让人心安的尊重。

沈怜雪心中微微一颤,她跟裴明昉都不自觉地别开眼眸,一个看向窗外的枯枝,一个则低头研究手里的茶杯。

大抵里面太安静,以至于门外的小棉袄都等不及了。

沈如意敲了敲门,奶声奶气地问:“爹爹,娘亲,你们谈完了吗?团团想吃茶。”

这一句爹爹娘亲,把两个人佯装淡漠的脸都叫红了。

裴明昉刚刚还为女儿的那一声爹而激动落泪,这会儿就觉得不自在了,这位在朝堂上杀伐果断的宰执大人,这会儿竟是连耳根都红了。

他连窗外的枯枝都不看了,也低头去研究手里的茶杯。

沈怜雪倒是知道女儿性子,她先是有些羞赧,但很快便冷静下来,轻咳一声:“进来吧。”

沈如意直接推开门,啪嗒嗒跑进去,飞扑到母亲膝头。

她故意表现得幼稚,扑过去还嘿嘿笑了两声,说:“好啦,再说下去天就黑了,团团都饿了。”

多大的事,都没有让女儿饿肚子重要。

裴明昉立即清醒过来,他看向沈怜雪,道:“沈娘子,今日还是同团团留下一起用晚食吧。”

沈怜雪干脆点头:“好。”

裴明昉一下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是一贯沉默寡言,却并不是笨嘴拙舌,但面对这母女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几乎要成了哑巴。

裴明昉看了看沈怜雪,又看了看趴在母亲膝头冲他笑的沈如意,心里浅浅叹了口气。

他干脆起身,道:“我出去看看。”

说罢,也不等沈如意呼唤,他跟背后有人追一样,迅速退了出去。

还贴心地给母女俩关好门。

待他脚步声远去,沈如意抬起头,同母亲对视一眼。

“娘,”沈如意问,“娘,我以为你们要吵架的。”

沈怜雪无奈地点了一下她的头,弯腰吃力地把她抱起来,放到自己腿上。

“你越来越重了,娘都要抱不动你。”沈怜雪道。

她抱着女儿,把下巴放到女儿的头顶,然后用一种很慢很慢的语调说:“我本来想吵的。”

沈怜雪的目光渐渐放空:“我不是不怨恨,不是不痛苦,也有过那么多年的煎熬和折磨。”

沈怜雪对女儿坦言:“所以我想大声质问他,咒骂他,我想问他为什么那么蠢,他不是状元郎?不是天纵奇才?不是国之栋梁?为何还会被人陷害?”

沈怜雪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不让自己嘶吼出声。

沈如意轻轻拍着母亲抱着自己的手,用自己又软又暖的手给母亲力量。

“在我即将咒骂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他的眼睛。”

沈怜雪被女儿安抚着,整个人就如同顺了毛的猫儿,就连说话的语气都柔软下来。

“我当时就意识到,他似乎比我还要痛苦万倍。”

沈怜雪的痛,痛在外人对她的倾轧,痛在沈家对她的排挤和掠夺,痛在她自己身体上的病症。

但裴明昉却痛在心口深处。

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自责,并且怨恨自己。

最难跨过的就是心上的结,最难释怀的就是怨恨自己的情绪。

沈怜雪长长叹了口气。

“我甚至都不需要去咒骂他,他已经完成自我了报复。”

沈怜雪问女儿:“你说,我还能做什么?”

沈如意沉默很久,然后拍着母亲的手背说:“娘,你跟以前不一样了。”

经历过那么多挫折,那么多磨难,然后重新从磨难里起身的沈怜雪,就如同被砂砾打磨的珍珠,终将绽放她身上所有的光华。

此刻,她就如同唐僧取经一般,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最终来到了圣地。

而裴明昉带来的真相,他比之于她万倍的痛苦,就是沈怜雪得道成仙的真经。

这一刻,沈怜雪才彻底释怀。

大彻大悟,旧事已逝,所以沈怜雪在沉默之后,用一种悲天怜人的姿态,去宽慰裴明昉。

原本最应该怨恨所有人的受害者,现在成了拯救所有人的救赎。

沈怜雪低下头,看向女儿:“我不一样了吗?”

沈如意看着母亲温婉的面容和平静的桃花眼,咧嘴笑了:“无论什么样,你都是团团的娘。”

“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沈如意坚定地说。

沈怜雪终于绽放出璀璨的笑颜。

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楞,星星点点落在茶桌上,倒映在沈怜雪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

波光潋滟,流光溢彩。

沈怜雪看着女儿笑了:“马屁精,今晚的烤鸭不许多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