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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羞耻地手指尖都在颤。

要知道她虽今日舍了脸面,果然和这皇太孙家的小娘子结交,其实并不觉得她有资格为大,是想着提前探探路子。

谁曾想,竟遇到这么一个市井妇人,还说出这种话,那言语间分明作践自己,倒是要把自己当成那做小的!

对此,阿畴却是眉眼不动,只淡淡地对希锦道:“看你今天心情倒是大好,只知道埋汰我。”

希锦哼笑一声:“那又怎么了?埋汰你我高兴!”

她笑得娇俏,眼睛亮亮的,分明是使坏的意思。

阿畴便也笑了笑,之后,望向那陈宛儿,却是立即收敛了笑,客气疏淡地道:“倒是让陈家娘子见笑了,她说话一向如此,还请陈家娘子不要见怪。”

陈宛儿面上微红,只能故作不知,勉强笑着道:“姐姐和郎君妻和睦,不过是开个玩笑话罢了,这也没什么。”

希锦听着,心道她倒是生了好厚的脸皮,自己话都说到这份上,但凡是个做人的,羞得掩面起身告辞。

结果她可倒好,那屁股竟仿佛粘凳子上,是动也不动的!

阿畴到底怎么给这小娘子下了蛊?

要知道当初她最初见阿畴,阿畴已经约莫十岁,但很是瘦弱,实在是让人生不出什么想头。

阿畴八岁不到时候,那才多大,就小孩儿呢,说不得还一团孩气,结果就被一小娘子这么惦记?

可真真是——

白瞎了皇城的金汤玉水,养出这么一个脑子!

这么想着时,阿畴却已经侧首,看着希锦,温声道:“我看这里的茶倒是好,我给你点,你尝尝?”

希锦嗔怪道:“往日也不见你点茶。”

阿畴笑哄着道:“那不是今日正好补上?”

希锦笑:“好吧。”

阿畴便看向一旁的竹几,却见上面放置了一溜儿的青釉浮雕荷花纹盖罐,每个罐中都是茶坊中已经炙烤碾磨过的茶末。

这蹴鞠场是时常有皇亲国戚达官贵人过来的,附近茶坊也都是顶尖好茶坊,不比外面那些寻常的,里面供应的茶末,研磨细腻不说,只品种就有七八种,甚至其中不乏贡品。

阿畴略顿了下,便要选那双井白芽。

希锦:“在家便喝这个,如今来到了燕京城,还要喝这个吗?”

阿畴眉眼泛起温柔的无奈,他笑看她:“我以为你喜欢这个。”

希锦:“不吃这个,换一个,有什么新鲜的嘛?”

阿畴修长的手指顿了顿:“你要吃哪个?”

希锦:“随便吧。”

阿畴略一沉吟,便道:“那就吃这个,紫笋,这个是贡茶。”

希锦:“好。”

阿畴当下便从那青釉盖罐中取了些许来,投入茶盏中调膏,又取了银汤瓶来注汤。

从旁陈宛儿已经无法言语。

从未有一刻,她深切地感觉自己就是在自取其辱。

跑来这里,眼巴巴地看着那清风朗月的郎君,他做低伏小,要为他家的娘子点茶,忍耐着那娘子的泼辣性子和言语,耐心地哄着劝着,还要对她温柔笑着。

而此时的她坐在一旁,几乎成为了一个笑话,没有人理会,没有人在意。

陈宛儿紧攥着手,指甲几乎掐到了肉里。

希锦却很是优哉游哉,她边捏了那蜜酥吃着,边看他点茶。

阿畴握了那银汤瓶,于是热汤便倾泻而下。

他生得姿容俊雅,举止脱俗,如今修长玉白的手握着那银汤瓶,汤声飕飕而响,犹如风吹松林一般,连绵不断,实在是赏心悦目。

希锦并不是什么点茶高手,但也见过伯父点茶,更见过汝城有人斗茶,自然知道这竟是高手中的高手。

她想起过往,不免感慨,想着他年少时是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也曾经挥金如土,将那名贵玉石随手送人,后来落魄了不济了,却去当那身份低微的小伙计,每日被人呵斥,低头送货,甚至被人使唤着当车夫去赶车。

他却并没什么怨言的样子,好像也甘之如饴。

这个世上,有几个人能有这般际遇呢。

她这么想着间,在那氤氲白汽中,也看了一眼陈宛儿。

陈宛儿神情僵硬地坐在那里,显然是浑身不自在,就像椅子上长了刺。

显然阿畴并不认识陈宛儿,或者说没什么特别情谊的。

所以今天也是特意在自己面前伏低做小,要给陈宛儿一个没脸。

至于陈宛儿所说的故事,应该是早忘了。

其实想想也是,八岁前的荣华富贵没了,谁还记得这娇滴滴的小娘子,还是吃饱饭逃命要紧吧。

她也就懒得理会了,问都懒得问。

这小娘子分明眼巴巴想勾起阿畴的回忆,才不要帮她提醒呢!

他曾经给人家玉石,那小时候必是喜欢的,也玩过的,既然这样,那恨不得他这辈子都忘了才好呢!

万一想起小时候,念起什么旧情呢!

对于萌发的小嫩芽,希锦当然要狠狠掐死。

这么一想那玉石,突然就有些恨。

小时候给人家猫儿眼宝石,结果后来就那么一块玉,他都不肯给自己。

小气!

***********

陈宛儿到底走了,脸红耳臊地走的。

走之前,阿畴连动都没动,待客礼节,起身送一送都懒得了。

反倒是希锦好脾性地起身,送她出来。

出门的时候,她清楚地看到陈宛儿瞥了阿畴一眼,是黯淡的,失落的,但是多少又带着一丝期盼,好像盼着阿畴会站起来理一理她。

可……怎么可能呢!

于是陈宛儿欲说还休,眸子中荡漾着雾濛濛的幽怨和无奈,就这么走了。

回到茶室中,希锦想着陈宛儿那仿佛被辜负抛弃的可怜模样,托着下巴,歪着脑袋胡思乱想。

想来那一定是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应该是在御花园里,六七岁的小娘子哭哭啼啼,梨花带雨,身份尊贵的皇太孙拿了那番州进贡的海外稀罕宝玉送给她,哄着她开心,于是小娘子破涕为笑,你叫一声小郎君,我喊你一声小娘子,两个人你侬我侬。

这不就是一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吗?

结果因为世事难料,两个人小小年纪就此别离,一个四处奔亡险象环生,一个春闺幽怨日日期盼。

总算上天不曾辜负他们,多年后再重逢,他重登高位,贵为皇太孙,而她也出落得娇美无双,郎才女貌,好生般配,就此谱写一段大好姻缘。

很好,可以写一出好戏文,名字都给他们取好了,就叫“猫石缘”。

这悲欢离合世事沧桑,话本都得分上下集,一册装不下啊!

她回忆着陈宛儿,那眼神,那痴情,还有那看向郎君时痴痴缠缠的眼神。

不免在心里一个叹息。

阿畴坐在对面,拿了茶羌来击拂,于是那茶盏中便泛起雪白的汤花来。

这么运羌击拂间,他突然道:“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演哑戏呢。”

希锦:“嗯?”

阿畴:“怎么突然认识了这么一个人?”

希锦:“就是刚才恰巧认识的。”

阿畴修长如玉的手握着那茶羌,淡声道:“你爹娘只得你一个,在外面别姐姐妹妹地喊,乱攀亲戚,像什么样子。”

希锦:“就是和人家客气客气嘛!”

阿畴:“那也不行,回头岳母知道了,万一误会了,岳父岂不是要倒了血楣?”

希锦:“?”

她纳闷地看着阿畴:“就随便喊喊怎么了?”

阿畴:“难听。”

希锦:“!!”

她瞪他,之后使劲地咬了一口那豆儿糕,才道:“我只是看着人家小娘子气质不俗,又是齐云社的,想着学学而已,你倒是不必如此奚落人!”

阿畴:“学,有什么好学的?”

希锦:“学学人家各样手段啊。”

阿畴淡漠地道:“能学出什么好来吗?跟着这样的学,我都怕你学傻了。”

希锦深吸口气,歪头打量着阿畴。

之后,她终于道:“阿畴,你是觉得打幡给钱少?”

阿畴挑眉看她。

希锦:“不然你干嘛非要抬杠吗!”

阿畴:“……”

他用无法形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道:“你也不要太过分行不行?”

她本就是眼尖嘴利的一把好手,如今这本领越发见长了。

希锦:“是吗,过分吗?”

阿畴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到底是道:“……不过分。”

希锦便笑了,她想着适才种种,她对于阿畴的表现还是很满意的。

至少阿畴感觉到了,并且刻意在对方面前表现了夫妻恩爱,对这陈家小娘子报以漠然和排斥。

这就很好,当人夫君的就该这样!

这么想着,她还是试探着问了问:“对了,刚才那小娘子,你不觉得很面善吗?”

阿畴听此,抬起眼:“面善?”

希锦:“嗯,你不觉得吗?”

阿畴并不在意地道:“在我这里,没有面善,只有见过和没见过,我没见过她。”

希锦当然明白,他记性很好,过目不忘,见过的面孔便不会忘记。

不过——

估计他误会了,以为自己说的是现如今。

八岁以前的事,本来于他来说是并不愿回想的。

颠沛流离的逃亡,以及后来在铺子当伙计的种种辛苦,便是当了她的赘婿,这日子也总归许多不平顺。

这么一想,昔年随手送出去什么珍贵玉石的日子,自然便遥远和不真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