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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条绵延无尽, 通向未知的道路。

自流放的荒芜途中?,病重的祖母紧掐住他的手,让他唤出那声“三叔母”开始, 此后前?行的路上?,她便一直陪同在他身边。

哪怕荆棘刺伤,鲜血淋漓。

她从来都是温柔地抚着他的头,浅笑说:“阿朝, 别害怕,还有我在。”

原以?为历经十年的苦难, 终于通往光明, 快要?得见曙光时,她却已?经不在了。

只让姑姑对?他嘱咐:“阿朝, 卫家以?后就要?靠你了, 你照顾好自己。”

仅此而已?。

连她逝去?的消息,也不让姑姑传回峡州,让他得知。

她不想忙碌战事的他为难,回京奔丧。怕朝廷对?身?为卫家人?的他,有所争议。

卫朝知道。

而她是何时病得那样严重,以?至于一回京,身?体发病,急转直下。

不过短短半年, 便与世长辞了。

他同样知道。

起初的操劳,沐雨经霜。

整日在冰凉的河水中?浣衣, 腰都直不起来,后来遗留了腰椎骨凸出的病症;夜里?回到那个狭小潮热的屋子, 还要?点灯熬油的缝补衣裳。

飞蛾绕灯飞舞,不时咬人?的蚊虫嗡嗡。

她在灯下, 一壁狠拍去?腿上?的花白蚊子,一壁快速地飞针走线,对?他们笑说:“慢慢来,总会好起来的。”

尽管几人?的肚子咕咕叫着,饿得发昏。

却在听到她自信的话?,和?看到她的笑容时,也对?将来生出希望。

他也相信,一切会慢慢变好的。

直到那一天,他看着她梳妆打扮、换上?新衣裙,走进了总兵府。

犹如走进恶兽的口中?,每次出来,被剥去?了一层皮肉,还在缥缈地笑,对?他说:“阿朝,我没事。”

但她所谓的没事,不过是为了宽慰得到庇护的他们。

他只有在傅元晋的身?边,忍辱负重地咬紧牙,杀更多的海寇,好似才能弥补她做出的牺牲,让她不用再去?找傅元晋了。

他会让她,也让姑姑、卫锦卫若,再过上?曾经在京的日子。

而非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用,拮据地苛刻。

她有一个小盒子,是樟木做的。

里?面装着她和?姑姑另外做针线活,或是编织花绳,拿去?卖得到的银钱。以?及卫若帮人?抄书,得到的碎银。

傅元晋给她的那些首饰和?银钱,她极少动用,除非是用处大的地方。

至于买些米面粗布,都是用樟木方盒中?,他们自己的钱。

日复一日的精打细算,她仍会在中?秋或是过年时,买小袋子饴糖。

这样阖家团聚的日子,傅元晋要?回傅府过节,她不用去?陪那个人?。

一人?口中?塞一颗,她自己也吃一颗,甜得咳嗽了一声,继而道:“过节呐,就该吃糖高兴些。”

卫锦将糖咬得咯嘣脆响,欢喜地直点头。

“对?,娘亲说的对?!”

“娘,我还要?吃糖!”

她在他们面前?,总是对?这万般艰难的人?世,怀有祈盼。

倘若不是有一天,他从沿海县城杀敌回来,得以?在两个月的疲惫后,可以?歇息两天。

还未踏入院门,便听到了一声低过一声的痛苦呻.吟,是她的。

他快步冲进去?,门被推开的那瞬间,浓重的血腥味扑面涌来。

她乌发尽散,脸色惨白如纸地,正在地上?翻滚。

身?.下,是被血染红的粗布裙子,和?一地蜿蜒挣扎的血迹。

“三叔母!”

他脑子空白一片,急去?抱她。

双膝跌跪在地,把浑身?浸透了血和?汗的她,手臂不敢用力?地,轻轻搂在怀中?。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膛,满面是泪,疼地唇瓣直抖。

“阿朝,疼……”

便是那一天,狂跑去?找大夫回来后,他得知她喝下了绝子汤。

那样一副歹毒凶险的药汤下去?,以?至生出宫寒恶症。

她彻底亏损了身?子。

周围是从田里?农忙回来,姑姑和?卫若急切问询大夫的声音,还有卫锦的哭声。

他一语不发地站在床畔,望着睡去?的她,垂在身?侧的手,紧攥成拳。

背过身?去?,他又投入那永无止境的杀伐厮斗中?。

一刀又一刀地砍在海寇的身?上?,割下无数双敌人?的耳,恭敬地呈到总兵傅元晋的案前?。

纵使傅元晋从未记下一笔他的战功。

好似就是从那年的冬天起,她愈发畏寒。

也在那年,光熙七年的腊月底,她给许执写了那封信。

*

镇国公府尚在,卫家兴盛时。

卫朝对?三叔母的印象,是一个相貌极其好看、性子柔顺,来公府寄住的女人?。

偶尔在园子里?遇见,会给他一支糖葫芦,或是其他什?么吃的。

皆是她与那个穷进士出去?玩时,买的小吃。

当时,他并?记不得那个进士的名字。

咬着酸甜的山楂果,他从练武场回到书房念书。

身?为卫家的嫡长孙,他每日都要?读书练武,从早到晚,并?无多少空闲的时候。

尤其爹娘去?后,整个偌大的公府,倚靠三叔在北疆打仗撑立,祖母对?他更为严苛,想他快些成长起来,为三叔分解压力?。同时,也是因公侯的爵位,落在了他的头上?。

依照三叔当时的战功,该从祖父那里?继承爵位。

但三叔对?他说:“阿朝,爵位本是你父亲的,自然该给你。你不用想太多,我是你三叔,会护着你,等?你长大,有足够能力?了,我会把卫家军也交给你。”

三叔拍着他的肩膀,道。

“好了,若是你哪处兵法上?不懂的,趁我在家中?,你快来问我。至于读书上?的事,去?问你二叔,那些他懂的多。”

三叔常年不在家,驻守在北疆。

尽管和?从前?不大一样,不再爱笑,但还是一般的亲切。

在三叔收回手,背过身?去?时,卫朝注意到他满是伤痕的手心。

而那一年的上?元夜晚,他亲眼所见那只手,紧捏地指骨苍白,青筋毕露,将那些伤都包裹起来。

游玩灯会,三叔让亲卫护着他们去?玩,自己则和?官员进了酒楼说事。

和?姑姑、卫锦卫若他们,兴致寥寥地逛了一圈,便打道回府。

但他不小心掉落了一个荷包,回到院子才发觉,慌张寻了一圈,从园子到马车,都没有找到。

恐是游玩时遗落。

夜晚人?多,怕是找不回来了。丫鬟仆妇纷纷劝说。

但那个荷包是娘做给他的,今夜还特地戴出去?玩。

悔恨之余,他一定要?找回来。

让两个小厮跟着一道出门去?找。

熙熙攘攘的喧闹欢声中?,从这条街,找到那条街,穿梭人?群,却一直未寻到荷包的踪影。

最终不得不沮丧地回去?,又顺沿回去?的路,最后找一遍。

纵使是坐马车回府的,但兴许落在路上?了呢。

雪花纷落,北风如刃。

他弯腰低头,提盏灯笼,在一隅的昏黄光中?,四处搜索。

头顶高空天穹,五彩的焰火砰砰地炸响。

直搜至一处街角拐口,身?后的小厮忽地凑过来,道:“前?面那人?,好似是三爷。”

他抬头看过去?,果然是三叔。

大雪之中?,一个人?,正侧着脸,怔望对?面晦暗的高墙之下,从墙内延伸而出的树梢下,影绰地站了两个人?。

刚要?奔过去?叫人?,却见三叔朝后连退了两步,退至墙根底下。

再也看不清神情了。

绚烂璀璨的烟花中?,光影时隐时现。

三叔的目光,一直在看远处,那两个紧贴的人?。

那时,他莫名地,竟然不想去?叫三叔了。

跟两个小厮,也退到黑暗中?。

直到那两个人?分别,一人?背身?离去?;一人?提盏绿琉璃灯,揪着粉色裙摆,欢快地蹦跳上?台阶,走进了公府的侧门。

整条街道,随同湮灭的烟火沉入寂静。

“阿朝,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叔还是发现了他,走过来问道。

声音很?平静。

“三叔。”

他有些忐忑地低下头,道:“我掉了娘给我做的荷包,想找找看。”

“找到了吗?”

“没有。”

“那我去?叫些人?,帮着一块找。”

“三叔,不用了,我找过很?多地方了,没找到。”

“哦。”

三叔侧过身?,道:“那回去?吧。”

“好。”

他跟着三叔的脚步,走在旁边。

“今晚玩得高兴吗?姑姑带你们去?了哪里?玩?买了什?么没有?”

三叔在问?*? 他了,也伸手,把他头上?和?肩膀的雪花扫去?。

“嗯。去?了崇福坊那边,看了几个杂耍和?皮影戏……”

他回答三叔。

看到三叔的身?上?落了一层,比他身?上?还厚的雪。

……

过完年,在暮春三月时,终于从京城传来了许执的回信。

已?经坐上?刑部尚书位置的许执,答应了帮助他的仕途。

卫朝看见三叔母将那封单薄的信纸,紧贴在胸口,笑着笑着流下一行泪来。

抬袖擦干眼泪,转头对?他们道:“他答应了帮我们,很?快就会好的。”

不过两个月,他的任职令很?快下来,是巡守的游击将军。并?无特定等?级,却有了一定的俸禄,军功也能记录在册。

傅元晋大怒。

那一晚三叔母回来,纤弱的脖颈处,多了鲜明的掐痕。

以?及被咬破的伤口,青紫地斑驳。

但她还在笑着宽慰他们。

“我没事。”

起初流放至峡州时,她总是会哭的,但渐渐地,她不再在他们面前?流泪了。

他走出门时,一拳砸在了院口的那棵老槐树树干上?。

疼痛蔓延,手背破皮流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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