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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大医来了!就在五里外!孔大医说,严禁挪动伤患,就地停车,静候他来!”

荀玄微夜里醒来时,身在一处大车里,盖着保暖的皮裘。

孔大医面色严肃,莫闻铮在他身侧,两人小声商议着药方。

“郎君醒了。”燕斩辰喜悦地喊一声。

荀玄微缓缓睁开了眼,面色并未显露异样,身上一处刀伤倒好像捅到别人身上,醒后一句话直接问,“徐幼棠人在何处。他那边追踪的如何了。”

徐幼棠在车外应声道,“一切按照筹划进行。这次抓到不止一个活口,也寻到了关键证据,消息已经传遍了豫州,送往京城。诸事顺利,还在继续追捕中,郎君请勿忧心。”

荀玄微点点头,转过头来,神色如常地说,“劳烦孔大医赶来。伤势……咳咳……比预想中重一些。”

孔大医沉重地叹了口气,“老朽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郎君为何要故意放刺客近身,故意受这一刀,老朽想不明白。这次侥幸没有扎穿肺叶,人救回来了,下次救不回来怎么办。老朽一把年纪,这辈子的声名,哎,迟早毁在郎君手里。”

荀玄微道,“细细筹划过了,无事……咳咳,就是有点……”

“开始咳了,还是伤到了肺。”孔大医叹着气在药方上添了几味药。

杨斐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郎君可是醒了?”

荀玄微的目光转过去,虽然没有说话,意思很明显。燕斩辰出去代他询问,“杨先生怎么来了。可是坞里有要事?”

杨斐的声线异常紧绷,问得还是那一句,“郎君可醒了?伤势如何?伤势若不好的话,等好转了仆再来回话。”

荀玄微以眼神示意燕斩辰,燕斩辰又应了一句,“郎君醒了。伤势无大碍。杨先生有话请说。”

孔大医一听就慌了,“哎哎,怎么会是伤势无大碍呢?”

但就在孔大医阻止的同时,杨斐在车外已经开始回禀。

“郎君,十二娘……走了。”

荀玄微阖起休息的眸子登时睁开了。

他示意燕斩辰扶他起身,氅衣披在肩头,召杨斐进来说话。

“何意?”他低低咳了两声,“可是……不听话,车队提前往京城来了?胡闹。”

杨斐默然无语。

成婚前夕出逃,和她交好的三位家臣一同叛逃。

他想起某日他去寻阮朝汐,为何她好好地要随钟家车队离去,她反问他“男女大防”,“为何她及笄了,却日夜起卧于书房”。

她出逃的念头,只怕从那时候起便有了。当着郎君的面,杨斐不知该怎么开口。

“十二娘给仆留了封辞别信。也给郎君……留了一封。”

杨斐把书信双手奉上,还是无话可说,转身出了马车。

燕斩辰协助拆了信,里头只有薄薄一张纸,但信封沉甸甸的。他倒转信封,从里头倒出一个色泽温润的玉佩,惊讶地咦了声。

荀玄微一眼瞥见玉佩形状,眼熟的青金色长络子,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唇边的一抹笑意倏然淡去了。

“信给我。”

未受伤的左侧手臂接过书信,展开。迎面是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信纸在手里缓缓合拢,揉捏成一团。他身上罕见如此失态的举动,燕斩辰愕然盯着揉皱的信纸,又急忙低头。

荀玄微闭目许久,吩咐燕斩辰,“出去问……咳咳,问一句,她独自走的,还是和……咳咳……”

咳嗽得说不下去,旁边的孔大医叹着气劝说,“不能再说话了郎君。有事以左手写字吧。”

燕斩辰起身出去寻了杨斐,回来震惊回禀,“李奕臣,陆适之,姜芝三人,协助十二娘出逃。”

伪制的出坞文书,被杨斐带来了。此时放在荀玄微的面前。

格式完备,印章俱全,末尾处自己的笔迹惟妙惟肖,写了“准行”二字。

出坞四人,李奕臣,陆适之,姜芝……朝西。

日期……就在他自己出坞当日!

荀玄微反复核查文书。末尾的“准行”二字,一看就是自己笔迹,但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份出坞文书。

他盯着几乎可以乱真的摹写笔迹,忽然想起,东厢房的书案上堆满了废弃卷纸,每张都摹写自己的笔迹写满了“风静山空“,她惯常以此静心。

在他看不到之处,是不是也同样摹写他的笔迹,怀揣着离开他的心思,写满了“准行”?

他的心逐渐下沉,又想起出坞当日,清晨日光映照在她姣色面容上,她语气轻缓地和自己商量“不想去京城”,被拒绝了也只是默然低头,之后还是如常地送了行。

她向来是重情之人。这一世,因着那份从小带在身边的情谊,无论她怎么不满,怎么赌气,甚至闹到要走,每当他遇到性命攸关的危险时,她向来是站在他这边的。

她幼小时便依恋自己,从小到大的喜爱和追随,心里日积月累的深重情谊,他看得清楚。

上一世,她是云间坞里众多的西苑女童之一,并未被他过多关注。后来家族蒙难,众多西苑供养的女童如鸟兽四散,惟有她和娟娘两个自愿追随他南渡,这才得到了他的重视。

她逐渐显露了殊色,他视她为一把绝世利器,利用她,逼迫她,她反抗不从,霍清川追捕回了她。

她后来如了他的愿,去了他选中的人身侧,从此成了他的一大助力,却也从此对他不理不睬。

但同样对不起她的霍清川,她后来倒是渐渐放软了态度,偶尔会和霍清川闲聊几句,逢年过节还会互送年礼。年复一年,始终只是对自己不理睬。

他起先不解,失落。后来才想明白,她从小过得颠沛,内心尤其重情谊,尤其是从小到大的情谊。

霍清川从小护着她,来往亲密,她亲昵地喊了多年的霍大兄。而他不是。他只是云间坞里逢年过节露次面,供养她衣食的坞主,她尊敬而不亲近。

这一世,他从小寻到了人。这次换成他日日把她带在身侧,细心呵护,书信来往不断,自小结下深厚的情谊。

有这份从小到大的深厚情谊在,她对他从来狠不下心。就在离别前夜,他故意透了点消息,果然引起了她的忧虑关切。

当她问起,要不要去佛前求个平安符,他便知道,她心中的情谊还在。他可以放心启程入京了。

只要心里这份长久深厚的情谊还在,他笃定,日久见人心,她终有一日会接受他。

他却不知,原来心底的情谊尚在,人却可以决绝地抛下这份情谊。她不知何时已经生了离别之心,无声无息地做好了万全准备。

在他的车队离开当日,决然逃离。

燕斩辰继续回禀:“杨先生说,他第二日立刻去钟氏壁寻人,但钟家说,并未见有人登门寻十二郎。十二娘出行用的是骡车,当夜冒雨下了山,不知往哪处深山野道里走,总之没有走官道。杨先生和周屯长带人四处追寻,早寻不到踪迹了。”

马车里安静如死寂。

他以她的身世警告她,士庶不婚,十二郎护不住她,以世俗铁律硬生生压熄了少女情窦初开的心思。她果然不愿连累钟十二郎。

她连钟氏壁都未去,孤身远走,连她自己在豫州的最后一点惦念都抛下了。

荀玄微哑声道,“玉佩给我。”

青金色的络子拢在手里,温润的玉佩在掌中缓缓摩挲。她入云间坞五年,阮氏玉佩从未离身一日。如今却被她毫不留恋地送回,与过去五年的岁月一刀两断。

还君玉佩,与君诀别。

天涯两处,不必相见。

天涯茫茫,万里荒野无人烟,她抛掷了豫州的一切,只身入了乡野,从此去何处寻她?

上一世,他错在满腔仇恨,一心只想复仇雪恨,不顾她的意愿,手段强硬地逼迫磋磨,折去鸾凤已经长成的翅膀,把她推入了别人怀中。

重生一世,步步为营,他为她精心打造了一处世外桃源。

世道残酷,处处骤雨暴风,他把幼小的她圈在身侧,细心剪去她的羽翼,防备倔强的幼鸟冲出温暖巢穴。等他迎娶了她,自然会护她一生安稳……这回他又做错了?

手里的伪造文书捏皱成一团,荀玄微以拳头挡着唇,剧烈地咳嗽起来。

围拢众人惊慌的呼喊声中,一口鲜血涌出,淋漓血点溅落地上。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