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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苦短, 更要争醒时长。”

荀玄微拨亮了书案上的油灯,“趁今夜得空,加紧把兔儿雕出来。”

阮朝汐趿鞋下地, 站在书案边打量几眼,把勾勒图案的笔抽走了。

“我以为‘得空’的意思, 是真正清闲下来的‘得空’。半夜三更不睡硬抢出来的功夫,哪里叫得空?”

荀玄微失笑, “今夜注定睡不成。”

他给她看书案上堆了整摞的文书, “这些都是要连夜赶写草拟的文书。咬文嚼字写到半夜, 四更天又要入宫守灵。如今已经二更末, 头尾只差一个时辰,睡也睡不安稳, 索性趁着这点间隙替你雕只兔儿。”

阮朝汐借着灯火, 迎面看见他手边摊开的一份官府黄纸书上密密麻麻写满官职和人名, 末尾处写了“以谋逆朋党从重论罪, 拟定——”几个字, 似乎尚未写完, 剩下半卷空白。

还未看清楚哪些人名,文书已经左右合拢,卷轴慢悠悠卷起, 放去旁边。

“瞧,”荀玄微改而拿起书案边搁着的一支玉簪。

“今日寻来的玉料。山里新开出来的一块上等玉石,玉质通透,可堪为赠礼。”

阮朝汐借着灯光打量着玉簪,心神却发散出去。

不知为何……眼前看似平和的场面, 却让她突兀地想到了前世那些不好的场面。

不知前世他病重过世时多大年岁,只记得自己似乎还很年轻。

探究的视线在明亮灯下越过玉簪, 仔细打量面前的郎君。平和眉眼隐藏倦怠,不知是灯光明暗的缘故,还是深夜里疲倦,气色显得不大好。

心里升腾起细微的不安。

她接过玉簪,层层包裹的受伤的右手抬起,未被纱布裹起的指尖吃力地挽发,发尾绕着玉簪盘了几盘,随意把簪子斜插进乌鬓里。

“瞧,没有兔儿的玉簪,也能先用着。” 她当面展示给他看。“簪子我收下了,得空时你再拿去慢慢地雕兔儿。“

荀玄微的目光里带了担忧,立刻起身,抬手托住她的右手腕, “手指勿用力。莫要牵扯了掌心。”

阮朝汐攥着簪子往卧床边走,引着荀玄微随她过来,受伤不能用力的手掌搭在他肩头,往下虚虚地一压——还未发力,右手腕已经被圈握住,直接拉去旁边。

“胡闹。“

阮朝汐索性往前一扑,整个人都撞入他的怀里。荀玄微靠坐在床头,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掌挣开,亮光下抬起,在荀玄微的注视下,明晃晃往他胸口处一搭。

整个人压在他身上。

“别动。当心碰了我的手。”她的唇角往上翘了翘,闭上了眼睛。

书案上的油灯发出细微的燃烧声响,灯油逐渐见底,一阵夜风吹过,熄灭了。木楼内外彻底陷入黑暗中。

即将困倦地陷入梦乡时,忍耐多时的指腹捏了捏她的耳垂。

“就这么压着我睡?”

“就这么压着睡。”她不肯挪窝, “不压着你,谁知道何时人又半夜起身了。”

指腹放开耳垂,轻轻地拂过脸颊、柔软的唇角处,不轻不重蹭了蹭。

“你对我倒是放心。我对我自己都不那么放心。”

说话间,今晚四处惹事的右手腕被轻轻握着,放到月牙墩上去了。

长指握住了唯一能动弹的左手腕,摩挲了几下,衣带随意卷了两圈。

阮朝汐原本困倦阖拢的眼睛倏然睁开。眼睛逐渐适应室内的黑暗,窗外朦胧的月光下,两人对视一眼,荀玄微的声线隐约带了笑。

“今夜留了我,阿般,明日你不会杀我罢?”

“……”

阮朝汐挣脱了松松的衣带,抬手捂住那双意味深长的清幽眼睛。凑过唇角边,不轻不重咬了一口。

“谁留你了?闭眼睡觉。”

荀玄微睡下了。

搂着她略翻了个身,变成了拥抱侧卧的姿势。他确实疲倦了,平稳的呼吸很快转变为均匀绵长的鼻息。

陷入黑沉梦乡之前,阮朝汐迷迷糊糊地想。

这似乎是他们头一回一起入睡。

前世睡一次设埋伏杀一次的事……就留在前世罢。

————

她在山峦间独自前行。

前方有一只巨大玄鸟展翅飞掠过天地,由北往南,巨翅罡风刮得人立足不稳,罡风引燃熊熊山火,火势蔓延,脚下的大片山林染上血色,她在山顶驻足四顾。

那只玄鸟自天边回旋飞翔而归,一声清鸣,从她头顶掠过,幽深的黑眸俯视山崖边的少女。

她仰头望着那只玄鸟的展翅黑影。

熊熊山火在她脚下停了。

左肩处不知为何,在她抬头仰望的同时,忽然又起了一阵灼痛。

她从梦里猛地清醒过来,指尖摸了摸自己的左肩胛。灼痛消失了。

“怎么了?”身边的人睡得极浅,已经惊醒过来,在黑暗中探出有力手臂,揽住了她。

“睡得好好的,突然全身抖了一下。可是做噩梦了?”

阮朝汐有些恍惚,还在抚摸着自己的肩胛。

“梦里有些疼。好像被针扎了似地,又有点像是被山火撩到一点……”

探过来的手摸索几下,准确地按压到肩胛靠后的部位。“这里?”

确实就在那处。部位过于精准了,阮朝汐反而觉得诧异。“三兄如何知道的?”

带着薄茧的指腹反复地摩挲着那处肌肤。黑暗里没有应答。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郎君,该起身了。”白蝉轻柔地喊门,“四更天了,霍清川在门外等候。”

“你继续睡。”身边的人轻手轻脚都起身,把衾被拉起,体贴地替她挡住耳朵,又亲昵地捏了捏脸颊,离开了。

阮朝汐起身时,书案上空空荡荡,文书都被收拾走了,只剩那支素玉簪放在白瓷枕边。

——

国丧期间,京城处处麻布白幡。不可奏乐,不可酒宴。距离青台巷不远的桃林游客绝迹。

青台巷主人早出夜归,越发地忙碌起来。

阮朝汐有时半夜醒来,两人可以说几句话。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只从身边落下的少许痕迹看出人夜里回来,清晨又走了。

国丧第七日,宫里办了整夜法事,荀玄微寅夜未归。第二日清晨,桃枝巷送来一只精巧的小笼,交到阮朝汐的手里。

阮朝汐把笼子打开,拎出一只黑白毛色的乖巧兔儿,抿着唇,摸了摸兔儿粉色的长耳朵。

兔儿在主院里散养,满院子地蹦跶。

木楼的长书案上,玉质通透、毫无雕琢花纹的一只素簪,在她面前一日日缓慢地增添雕琢纹样。

某天早上起身不经意地查看,玉簪上多了一只长耳朵。

又一个清晨,多了可爱的三瓣嘴,还特意拿朱砂点红了。

和绢帛勾勒的图案及相似的,尾巴圆滚滚的长耳绒兔,逐渐出现在发簪尾。

眼看着兔儿玉簪就差最后一只眼睛就要雕成的时候,雕工停下了。

接连三日不动。

这天早起便是个阴沉的天气。莫闻铮过来荼蘼院换药时,小院里聚了满院子的人。

黑白兔儿被拎到荼蘼院里散养,四处蹦蹦跳跳,满墙的蔷薇花藤被掏出一个大洞。

陆适之蹲在花架边,手里拿干草逗弄着兔儿,一边和姜芝低声议论着什么。

白蝉守着小石锅生火煮酪,李奕臣蹲在另一侧的蔷薇木架前,指着木柱上的几道新鲜划痕嘀咕,“阿般,每天划一道是什么意思?”

阮朝汐没吭声,手里的匕首又划上一道。

五道划痕。连续五天没见着人了。

莫闻铮在长木案上依次放下药膏、剪刀、清水和纱布。

伤口换药的间隙,阮朝汐抚摸着左肩,没头没尾地问了句,“什么样的伤口,会让人感觉针扎一般的绵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

傅阿池这两日正在学针灸认穴,莫闻铮深受其苦,想也不想就道,“针灸。”

“针灸?”阮朝汐思索着古怪的梦境,摇头,“感觉不像针灸。”

“那就是刺青了。” 莫闻铮随口道,“军中许多儿郎身上都带有刺青。刺图纹的当时针扎绵密,刺完了又感觉火烧火燎的痛楚。这里谁要刺青?给傅阿池练练手。”

军中刺青为黥,街坊儿郎身上刺青者多为浪荡子。寻常人谁愿意轻易毁弃体肤?阮朝汐啼笑皆非。

“别乱招呼。这里都是正经儿郎,哪个要刺青?”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话,莫闻铮却被口水呛住了。

“咳咳咳……”

他瞬间望来的眼神也极为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你竟不知……?”

话说到一半却闭上了嘴,视线飘忽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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