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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重姒笑了笑:“偶遇。”

她是在同济堂前撞见宣珏的。

他本是快要入店, 余光察觉到远处的她,停住脚步,回身颔首。

见她要找金繁, 识趣避开, 准备离去。

谢重姒不假思索唤住人。

“啊我让他来的!”金繁一掀他那藤蔓密花帘,“南医孤本有找到吗?快给我!”

宣珏从袖里抽出一本残破书卷,不疾不徐递过去,道:“唯余上卷。百花唐老字号也告知,寻不到下卷。过几日我再问问翰林院同僚。”

金繁急忙接过书卷,道了声谢, 又躲入他那愈发香气扑鼻的花室中,道:“行, 你过来下, 还有几本册子需要劳烦你找一下。”

宣珏便掀帘, 跟了进去。

谢重姒耸了耸肩:“喏,师兄唤他来的。”

本以为师兄照顾卫旭,是情非得已的勉强。

现在看来,还挺上心的?

别人操心她性命, 卫旭却浑不在意,坐在二楼室内的太阳花下,赤着脚道:“青鸾给你修好了, 带回去就行。坐会儿?”

那日青鸾鸟通知金繁, 把同济堂闹了个人仰马翻, 自个也撞成稀巴烂。

卫旭本想帮她重做,谢重姒却说只要这个。

修复粘合,比另起炉灶难得多,卫旭忙到现在才完工。

“多谢昭阳。”谢重姒笑得眉眼弯弯, 抱起修好的青鸾,“你手好巧啊。”

卫旭托着下巴道:“真谢我,送点好酒来,越烈越好。对了,你兄长如何?何时能得归?”

谢重姒微愣:“一年多吧,至少要等明秋。”

卫旭将脚脖子浸在流水里,为难般叹了口气:“行吧行吧。说回来,你在查母亲身死一事?”

“不错。”谢重姒识趣未问她如何得知,“线索断了。昭阳可是知道什么?”

卫旭:“齐国有我方暗线,但还没手眼通天到这境地——你都束手无策,我如何得知?只不过朝堂江湖分割,我若是朝堂中人,会借刀杀人。”

谢重姒无奈:“谷主不肯透露母后的纷争债。”

卫旭也给不了太多建议,她还准备说什么,见到宣珏又掀帘走了出来,微张的嘴合上。

她不是很喜欢这个年轻人,眸光不善。

驰骋疆场久了,对杀意敏锐。

她便痞气地笑了笑,道:“小阿姒,他来啦,我不留你用膳了。青鸾鸟还要上机油,记得护理。”

谢重姒有一肚子疑问,但旁敲侧击,金繁口风很紧,死活不说。

她又不好直白敞亮地问卫旭,急忙告辞,追着宣珏奔了出去。

“宣珏!”谢重姒喊道。

宣珏长睫一颤,似是对这个称谓有些反应,下意识地顿了顿,然后才停住脚步,转身问道:“殿下何事吩咐?”

谢重姒跑得气喘吁吁,弯腰,手撑膝盖,喘息片刻,才直起身道:“师兄托你寻的孤本,关于五石散这等药物功效疗法的?”

宣珏:“不错。另几本是经脉错诊,骨骼拼接之术,西梁的密法,金大夫也一窍不通,只能现学。”

天金阙和长安巷,分别在同济堂的北南。

他见谢重姒心事重重,有话要问,索性打算与她一道向北,道:“还有想问的么?”

“师兄为何变了态度?”谢重姒没迈步,反倒有些疑惑地看他,“走呀,我不回宫,你跟我作甚?”

“……”宣珏垂下的眸光清湛,看了她一眼,“金大夫也未和我说实情,但大概能猜到。”

他领着谢重姒往南,走在朱雀大街上,傍晚时分,人流攒动,红尘万家。

有面点铺子设在路边,锅炉沸腾,油香扑鼻。

宣珏娓娓道来:“卫旭是九年前弃了储君之位的,八王之乱刚结束,退位让贤。当时西梁纷乱平息,生灵涂炭,民间都视她为战神,立过生祠,因此,民间有用‘昭阳日落,长夜不明’来形容她退位。对继承帝位的卫昀天不满至极,卫旭手下军队甚至都骚乱过不止一回。”

他嗓音温润如山涧清泉,让人品出清泠舒适,谢重姒喃喃接了句:“我知。师兄是晓得了她真实身份,才对她另眼相待吗?”

“不够,将士不知凡几,立下赫赫战功者也不计其数。”宣珏抬眼远眺望都南山的忠灵庙宇,“大齐也有数以千计的忠魂亡灵。金大夫不至因此就网开一面。我猜是卫旭毒瘾成因。”

谢重姒:“诶?她应是痼疾痛楚,才服药缓和的吧?又或者是行兵打仗撑不住?”

“是,又不是。”宣珏沉默片刻,还是说道。

谢重姒微愣,知道狐狸勾引人还不算了,还开始故作玄虚,便语重心长地说道:“莫说山海经语,我才疏学浅,听不明白。”

宣珏被她逗得笑了声,没带她走长安巷,而是一拐,向他素来对弈的墨韵楼走去,说道:“金大夫没和我透露,但有次提到过,卫旭左腿上铁玉骨安上的时段。是安顺一战。那次可惨烈了。据说,卫旭只有八千兵马,要守五万敌袭,哦对,那位周朗,也是这次死于她手,对吧?”

谢重姒怔了怔:“对的。”

宣珏看她反应,就知道她多少也查证了些,于是删繁就简,直白了当:“十年前的战役,百姓口耳相传,也都演变吹嘘地不成样子,只能信一半吧,譬如时段、地点和其中哪些人。不过从西梁歌颂的戏文评书里看,卫旭迎敌时,春末跌落马下,十日后有如神助,重新披挂上阵,力挑敌将十二人——殿下,你知道这意味什么吗?”

“……铁玉骨的康复阶段,有多久?”谢重姒心漏了一拍。

宣珏:“少则一年,多则三载。伤筋动骨损皮肉,刚换上时,站不起来的。除非……”

他没再说,留了个意味深长的尾音。

谢重姒一时半会,没说出话来。

除非痛感皆无。

这种麻醉程度,五石散不够,产自南疆的阿芙蓉才行。

而这玩意,吸食一次便能上瘾。

谢重姒不可置信地问道:“所以她的因病退位,是染了毒瘾吗???我还以为她是早年就沾这玩意解伤痛,没想到是……”

没想到是战火纷乱中的无路可走。

谢重姒:“这对她也太不公平了吧???”

“你又怎知,她不是心甘情愿的呢?”宣珏唇角微勾,温和地笑道,“殿下来过墨韵楼没有?”

墨韵楼就在不远处,极清静极雅淡,走到边上,仿佛周遭都安和了许多。

正值傍晚日落,夜色缓慢浮现,楼中灯火逐次点亮,淡蓝的光晕。

八角九层的阁楼上,隐有客人抚琴。

“没。”谢重姒道。

宣珏便走在前面,侧身道:“进来看看否?”

他身上洒了层楼上辉,清清冷冷的月白,朝她的那面,却是火红残阳的光。

墨发被青玉冠一丝不苟地束起,白衣如雪,落了太元五年皇城傍晚里的光与影。

谢重姒像是被蛊住,随他走进,走到楼里,才回过神来——

她素来恣意,就连在天金阙里,也没然敢教她遵规守矩。

这里头太过宁静规整,没人敢嚷声多言,棋盘玉子摆放、屏风瓷器排列,一板一眼。

她浑身毛发都竖了起来,只觉得不适。

好在这不适只一瞬。

宣珏领她来到一处独间,临着朱雀大道,从窗口远眺,甚至能看到远方天金阙。

若是有人从朱雀大道游街而过,这会是最好的视角。

窗外的风景,显然比棋谱棋局,更吸引谢重姒,她走到窗前,极目望去,八层的楼高可俯瞰望都,整个皇城都匍匐在脚下。

琴音缭绕,低沉如诉。

“楼上有琴?”谢重姒问道。

“九楼是主人家的琴室。”宣珏回她,“寻常人等,不得入内。”

她一时忘了神,等残阳落了山,才道:“你经常来此么?”

“以前偶尔,这一两年,几个月都难得来次。”宣珏坐在棋桌前,抬指抚上木盘,“上次来,还是年前,都有灰了。”

太元三年时,来得最频繁。

总是心不在焉,等皇女归来的步撵——可惜未曾等到。

之后,也习惯地在这个棋室内,布局解局,偶尔远眺,会想她在天金阙中,正在做什么。

谢重姒转过身,这才看到对面屏风上,还有面竖起的磁石棋盘,上头也是残局。

黑白分明,厮杀不休,还未分出胜负,已见惨烈。

她看了看,皱起眉来:“这局有解吗?白棋……”

“无。白棋必死。”宣珏视线淡淡地从上划过,垂眸,用方巾擦拭干净面前的盘面后,飞速布了盘一模一样的局,“除非身入黑中,然后反刺,能勉强保住腹心的一亩三分地。”

他笑着落子,落下这枚和上一世公主府里一模一样的子。

那时他大病初愈,冬阳下,她疾步朝他走来,担忧而焦急,为他梳发盘冠,又不满意地打散。

宣珏道:“我和寒山寺的老主持下过两遍这局棋,总归是没有找到更好的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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