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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重姒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走到他面前,道:“下次有空,再去找他手谈呗。说不准能另辟蹊径呢。那老秃驴……咳,住持虽然四六不着,但棋艺还是尚可。”

宣珏轻轻抬眼:“殿下也和他对弈过?”

谢重姒:“听说,听说嘛!父皇对弈过,前些日子,又是被皇兄,又是被三哥,搞得心烦意乱的,觉得俩儿子都不给他省心,他就摆驾寒山寺,去听老和尚清谈道玄去了。”

“三殿下——”宣珏修长的手指捻棋而落,“礼闱之事,也让他元气大伤吧?”

谢重姒:“对。起因是玄平附近茶馆,说评书的老先生们,打趣春闱有猫腻,结果那批文人不干了,要求彻查。就是不晓得谁干的了。”

她怀疑皇兄有插手。

毕竟,说评书的唱小曲的,卖艺的杂耍的,三教九流,她哥认识个大概。

不过皇兄远在天涯之外,她总觉得他不至于插手这么远。

“应是同济堂那位。”宣珏不喜卫旭,声调都冷了几分。

谢重姒:“阿九吗?”

宣珏:“卫旭来齐,混迹于西梁的杂耍摊之中,这些人被三殿下杀了。”

谢重姒眼皮一颤。

她是知道的,本来觉得,卫旭位高权重,不至于因此而睚眦必报。

但后来看卫旭那混不吝的痞气,谢重姒觉得……至于的。

这位杀孽无数的将领,无法容忍再护不住手下人。

宣珏又落了一枚棋子,道:“太子殿下应也插手了,手段很缓和,只是想任其发展,文人能闹多大就闹多大。卫旭么,想添油加醋,被我拦下来了,顺手除了她几个西梁眼线,不过,她应该以为是陛下做的。”

谢重姒:“……”

她察觉这话的端倪,问道:“……你和父皇说了?”

“同陛下交谈,只涉及朝堂闱考之事,未提到卫旭。”宣珏缓缓地道,“说有人暗中作祟,要乱我大齐朝纲,陛下拔萝卜带泥,扯出几个人。加之我为三殿下进言几句,陛下也就雷声大雨点小,轻轻掲过了。”

谢温留着还有用,能激谢治上进,没必要这么早除去。

谢重姒却是微微一愣:“嗯?长林书院跪了一院人,要求彻查的那晚,父皇连夜召见的,是你吗?”

“是翰林院掌院学士顾替,我跟去罢了。”

谢重姒托着下巴,笑靥如花,也走到他对面落座,胡乱落了颗子,扰乱他棋局,道:“嗯?你是怎么帮三哥说好话的呀?说来听听。”

棋局被祸害得一塌糊涂,宣珏无奈收了手,想要把棋子收回盒中,不想细谈:“稍提了两句。”

谢重姒却没打算放过他,并指夹住棋子,用玉棋边缘,不轻不重地敲了敲他手背,挑眉:“说。”

带有薄茧的微凉肌肤,避不可避地也触碰到他的手背,宣珏像是被烫到了,睫羽一颤。

对面小没良心的还在笑,他干脆将掌心收归的棋子一撂,一本正经:“臣说,三殿下知行有礼,不可能做出有违律法和身份之事,定是有门客手下撺掇,陛下明查。还说……”

他顿了顿,笑出声来:“三殿下温厚,礼贤下士,是明君之选,可立为储君。”

见谢重姒微愣,宣珏:“怎么,殿下不是让我择贤攀高枝么?原太子是没指望了,还不准我另择贤主?”

谢重姒回过神来,面无表情:“哦。你要是敢和父皇明目张胆说立太子,明日你头颅就得在武门前落地,还是滴溜溜滚上三四圈,没人敢给你收尸的那种。”

前一句说手下门客作祟,让父皇好好削一顿三哥那些势力,是宣珏能说得出来的话。

后面那句——大齐灭了宣珏都不可能这么莽撞。

宣珏没忍住,掩唇咳嗽了声,道:“现下的确未说。”

谢重姒:“……”

老天爷,为什么这神仙忽然会逗人了啊!

她继续面无表情:“那你之后说呗。或许不这么直白,用委婉的法子旁敲而说,也不一定——毕竟,望都里头,已无人能和三哥下一争高低了,你是得给自己寻个退路。”

宣珏从善如流:“好。”

谢重姒哑口无言。

颇有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她沉默半晌,看着打散的死局,又想到波云诡谲起来的皇城,忽然有点微末的惶恐,心道:“真的能破局吗?这都才刚开始呢。”

于是便道:“宣珏,太近了。”

宣珏正抬掌,掌心棋子落入棋盒,一时分心,噼里啪啦落了三四枚在地。

宣珏起身,边拾棋子,边面色如常地道:“殿下何意?”

谢重姒看他如玉琢磨的侧脸,赏心悦目,除却微抿的淡色薄唇,示意主人此刻的不愉。

她“呀”了声,眉眼间是恣意粲然的笑:“就是你今儿靠得近了些嘛,我……”

宣珏将拾起的棋子随手一放,玉子高高砸入棋盒里,声响惊人。

谢重姒:“……有点不舒服。”

她杏眸微眯,像是狡黠的妖,不经意间搅得人心晃荡。

宣珏立在她旁边,俯身,温声道:“譬如现在么?”

“对呀。”

宣珏知道,他本该后退一步,告个失礼。

可忽然想起之前,夜论礼闱那次,谢策道似是烦闷皇子夺权,说到一半,就倦怠地道:“罢了,不提这事儿了。顾替,你过来瞧瞧,这些人品性如何?先筛选一批。”

翰林院掌院学士疑惑上前:“陛下,这是……?”

“尔玉也到了婚龄,朕又不可能留她一辈子,先过个眼,再让她挑。”谢策道摆摆手。

宣珏当时没忍住,也上前,瞄到名册上一串人名——

时隔一月,还能默背出来。

他现在也没忍住,不轻不重地问:“好。只是有一事想问,殿下,那份花名册,你应是瞧见了吧?”

谢重姒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谢策道精挑细捡,整整一个月,又废了次名单,还是没给女儿看——谢重姒是真的不知道。

“你在说什么?”谢重姒微愣,“什么名单?”

“那便是还未送到殿下手上。”宣珏语气更淡了几分,不再俯身,后退一步垂眸看她,“无事,臣知道了。”

谢重姒被他勾起了兴趣,还以为和朝政有关,扯住他袖子道:“哎!!!到底是什么名单呀?话说一半,阎王爷要拔你舌头的知不知道?”

宣珏抿唇:“……没什么。”

谢重姒:“?”

她皱眉:“此次削职名单?西梁眼线名单?将士调动名单?皇兄……”

“为殿下择选夫婿的名单!”宣珏难得轻喝一声,眸色暗沉下来。

他呼吸紊乱了几分,伪装藏匿了许久的狂戾几乎破土而出。

戚文澜他不在意,前世尔玉也未曾喜欢过。

鬼谷师兄弟也好,对尔玉都是兄长之谊。

寻常仰慕者,她也瞧不上,不足为惧。

可那份名册上,他前世或直接或间接,最后几年,都打过交道。

有数位,样貌才学……

的确是不输于他的。

谢重姒千真万确没看过,觉得自己冤枉至极,怒道:“没到我手呢,你瞎吼个什么?!再说了,就算到了,关你什么事儿?!”

宣珏反倒冷静下来,小心翼翼地将眸中执拗藏住,慢条斯理地道:“的确不关我事,但至少,我也能向殿下进言一二吧?先向殿下告个罪。”

说着,他半跪下身,抬臂按掌在棋桌边沿,堵住谢重姒左右而出的路。

谢重姒不可置信地看他,敏锐察觉到那双清湛眼眸下,隐约可见的隐忍。

她没敢轻举妄动。

那火焰稍纵即逝,复又温和起来。

檀香里,有种清淡的药味,不知是否有安神之效,谢重姒一吸,就感觉头脑昏沉几分,她道:“……宣珏,你起来!”

宣珏置若罔闻。

将她圈在两臂之间,凝视很久,眸光矜持而冷离地在她一张一合的殷红唇上,逡巡片刻。

然后才凑到她耳边,道:“殿下,你也看到了,皇权之下,累累白骨,是条尸骸的不归路。强如卫旭,也要手刃周朗,沾染毒瘾。你真的能确定,身处漩涡之中,能片叶不沾,笑到最后吗?”

气流划过耳畔,谢重姒没忍住哆嗦了一下。

尝试挣脱,这怀抱看似温柔,给她留足喘息余地,却依旧坚硬如铁,又被紧锢怀中。

宣珏像是诱哄:“我能做很多事儿,可帮你铲敌,可帮你铺路,可帮你夺权,要是你愿意,还可以……”

他低了几分音,不知又说了句什么以下犯上的话,谢重姒猛地睁大了眼。

宣珏轻轻哄她:“珏能做得比所有人更好,殿下当真不想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