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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阆缓缓起身立到窗边去, 望着院门口那些无人修理的杂草,几?缕晴丝射透荒烟,觉得是在一片荒诞中射来几线希望。

他想,到这?时候, 他的人生才算有了个启程的方向。其实他和白池才是一条路上?的人, 两个都是公?子不像公?子,小姐不像小姐, 名?不符实。因此在外人眼中, 他们都是既怕人将他们看得尊贵, 又怕被?人视成低贱。

这?一份尴尬, 只有彼此能体会, 再没别人可了解。

“看来谁的眼睛都不瞎。”他自嘲似的笑了下, “其实我和大妹妹是天上?地下的两个人, 一点也不相配。她的美貌我无福消受,只有白池,她?和我吃着一样的苦,她?理解我, 我也能理解她?。还望你?回去替我转达给大妹妹听, 姨父的事我一定?想法子周全?,至于婚事,在她?在我,都是勉强,过不到一处去的。”

他背着身, 也有些不敢转来面对着人, 怕人家说他狼心狗肺。良恭反觉尤老爷看人不错, 不论其他,安阆待女?人倒是一片痴心。难办的是这?女?人不是妙真。

好?在再难办也总有个办的法子, 他在后头吊着眉眼一笑,松松快快地起身告辞,“安大爷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走到院外,安夫人在廊下摘菜,看见他有些尴尬,不知当不当留。思想片刻,还是搽着手走来,“你?吃了午饭再去?”

良恭推辞道谢一番,拱手辞过。末了安阆从廊庑底下走来,向他娘道:“他是尤家的下人,就是您肯留他他也不能在这?里吃饭,要赶回去回主子话呢。”

安夫人搓着围裙的手慢下来,脸色愈发尴尬,这?些年她?是一向没找准自己?的身份,主子不像主子,奴仆不像奴仆,以至待人接物?的架子始终摆不出个准头。

安阆早已?惯了,同她?一道去帮着摘菜,问起他爹的行踪。

他娘道:“说是有事,早早换了件衣裳就出门去了,问他回不回来吃午饭也没说。烧好?了你?就先吃,我等他就是了。”

安老爷不比她?,常在外头走动,又曾是富家子弟,纵然后来落魄,也将老爷架子端得很正。

如今儿子高中,更有些从前的体面。这?厢穿着件苍色素罗袍子走进奶六里街上?的一家染坊内,不留心看,还当是哪里走来谈买卖的达官贵人。

一旦留意去瞧,就能瞧见那袖口上?抽空了几?缕丝,从一旁细细拨了几?缕去遮掩,以至那一小片地方的线弯弯曲曲,不成样子。这?是他所剩无多的件好?衣裳,外出会客时才穿,好?在他右边那条胳膊是废了,动弹不得,只是垂在袖中,不必拿取东西,不能轻易叫人发现他的潦倒。

但?染坊里的人是认得他的,老管事的堆着一脸假热络的笑将他请进后院,一径掠过那一场染缸,又掠过一场晒布,请进后堂,因问:“这?个时辰,您老爷吃过午饭没有?”

安老爷不答话,鼻下留着一字髯,并不怎样出老,淡淡脸色中还残存着一丝年轻意气,端坐在那里用?左手拍着袍子。

老掌柜知情识趣地退到外头去,吩咐活计到前头馆子里传了一席过来。

刚摆上?饭菜,主家胡老爷便堆着一副慢洋洋的笑脸踱步进来,“我还在猜想二姐夫您几?时会来找我,想不到这?就来了。”

安老爷也不客气,早坐上?饭桌握着箸儿吃菜。本?来不欲理他的,偏听见“二姐夫”这?称呼,觉得刺耳,少不得扭头扫他一眼,“你?真是个买卖人呐,我这?里才吃你?一口菜,你?就听见动静过来了。”

说着微微笑起来,眼色却是冷的,“怎么,心疼这?一桌席面了?我看你?这?染坊的生意越做越大,何必为这?两个钱舍不得。你?们做生意的人就是这?样,顶叫我看不上?。”

“二姐夫祖上?难道就不是生意人?怎么对我们做买卖的成见就这?样大?”胡老爷笑着落席,先替他斟酒,又忍不住咂舌,“啧,二姐夫瞧着是不像买卖人家出身的,像官家老爷。瞧,如今果然不就培植出个榜眼儿子嚜,这?就是我不能比的。”

安老爷提着眉眼扫量他,尽管自己?早落魄了,也还是看胡老爷这?样的看不起,“少跟我口蜜腹剑,你?们胡家人嘴里说的话,我是一个字也不信。说正事,我来是想跟你?说说我儿与妙真的婚事。”

“不是使人传话到府上?五月坐下来商量么,二姐夫这?是等不及了?”

安老爷尽管也是商户出身,却不是做生意的料,也厌烦这?些生意人笑呵呵的嘴脸。他懒得迂回周旋,搁下箸儿直言道:“我看没这?个必要了,这?桩婚事,作废。”

虽然有所预料,还是惊了胡老爷一下。也把箸儿搁下来,两手撑在膝上?歪着一双笑眼,“说作废就作废?如今大姐夫被?收押南京,二姐夫马上?就要作废亲事,不怕外头人说你?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所以我才来找你?周全?。”

安老爷一壁起身徐徐走到榻上?,一壁轻描淡写地说着,“这?桩亲事我本?就不中意,你?们胡家的女?人有什么毛病你?不清楚?我可以不嫌亲家门第不好?,可是要娶个发疯的儿媳妇,你?难道喜欢?更何况,这?是胎里的病,往后香火延续,大有可能也患这?病,我不想我们安家永无宁日。”

胡老爷在罩门里头慢慢掉身望着他,还是那副笑脸,只是眼色冷了几?分。他憋着句疑问许多年,此刻心里倒有了个肯定?的答案。有了答案,也不必去问,横竖那笔旧账业已?结清许多年了。

安老爷呷了口茶,歪下眼来睇他,也猜到他那张笑脸底下藏着什么话。一定?是对他二姐姐的死始终心存疑惑,不过就算他问出口,安老爷也是不怕的,早已?花钱消了灾。

他左手慢条条搁下茶碗,“我知道尤家给妙真预备了一大笔丰厚的嫁妆,我也知道,你?们一定?眼馋。我是不稀罕,你?知道的,我这?个人不好?财,否则当年你?二姐姐死后,也不会将她?那笔嫁妆私下退还给你?。”

一席话说得胡老爷脸色微变,有一丝愧疚浮上?头上?。那年二姐姐摔下山崖,谁都认为是个意外,只有他存着怀疑。本?来可以将这?点怀疑禀告官府彻查,但?犹豫之际,是安老爷背着人将二姐姐出嫁时带去的大笔嫁妆退回给他。

拿人钱财,毕竟手短,再要说也说不成了,因此都当那是场意外,无人再去追究。

安老爷想他一定?是在沉思往事,他倒不怕,他虽看不起生意人,却很奉行破财消灾这?句话。便又笑笑,“妙真的这?笔嫁妆,也可以是你?们家的,我不要。至于什么‘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话,你?替我想法子周全?过去。你?不是喜欢做生意嚜,就还当这?是笔生意。”

胡老爷惊过神来,听见钱财的事,脸上?又虚浮着笑,“只要你?心甘情愿舍财,我自然是高兴的。嘶……不过我真是想不通,你?这?么不爱钱,当初怎么又肯受大姐夫的好?处呢?没有大姐夫资助,你?那儿子就是天降文曲星,恐怕也没如今的前程。”

这?在安老爷就是伤体面的事,他脸色微变,又轻描淡写寻了个牵强的理由,“是你?们胡家欠我的,你?们里里外外合伙骗了我。横竖你?们都是一家人,谁还都是还。”

言讫,他理直气壮拔出厅去,出了染坊一径归到家中。

安夫人本?来等他吃午饭,听见说吃过了,自己?也顾不上?,先服侍他更衣用?茶。他虽穷困潦倒了,却还保留着当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习惯,倒不怎样大手大脚花钱,只在这?些小事上?一如既往的讲究。

他呷了那茶直皱眉头,安夫人便忙分辨说:“家里的茶没了,是我上?晌现到街上?买的,前年的陈茶,是有些不大好?。倒有点子好?茶搁在柜里,安阆高中后外头人送的,我是想着不是要办婚事了嚜,留着款待客人。虽说他是高中了,可这?会还没封职拜马,没有俸禄。他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又不爱受那些人的重礼,就收了些寻常东西他还埋怨我。”

这?一点上?安老爷倒是赞同的,他虽然商贾出身,却自诩一身清雅,也不大闻得惯铜臭味。

因此未批判安阆,只说:“不必留着款待什么客人了,拿出来吃。也是白放在那里,等过了梅雨季受了潮,倒不能入口了。”

安夫人把他换下来的袍子小心折进圆角柜橱里,带着点疑惑走来。那张破旧的榻她?是不敢与他并坐,习惯了侍在一旁,“那到办喜事的时候,又上?哪里去找那些好?茶?”

“谁跟你?说一定?要办这?桩喜事?”他斜剔她?一眼。

她?适当地缄默下去,看见安阆进来,又适当地出去,留他父子说话。

安老爷待这?后扶持的夫人态度冷淡,不过因为当初买小妾回来是为香火有继,后来将她?扶正,也是因为恰好?缺了一位夫人。

儿子倒不是“将就”,儿子是他苦心经营的结果,所以待安阆倒和蔼。要悔与尤家的亲事,他行在头里,没与安阆事先商议,有些怕他宁死不屈,所以试问:“胡家邀咱们五月初三去商定?婚事的细则,你?是怎样打算?”

安阆正是为这?事进来,坐在那张掉了漆的椅上?有些跼蹐不安,两手握着膝盖,抓抓捏捏的难以启齿。

安老爷打量这?模样倒笑了,“你?只管说,你?也大了,又是即要做官的人,自己?的事情也要有个计较。”

受了这?鼓励,安阆抬起脸来笑,“劳父亲为我的事费心,父亲说得对,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也要有个坚定?的盘算。”

说着,把唇抿两下,有些豁出去的态势,“不瞒父亲,儿子与尤家大妹妹虽然自小就有往来,可,可她?实在不是儿子心仪的做太太的人选。倒不是她?不好?,只是我们两个根本?没话说。儿子也晓得,这?都是不规矩的话,择妻择贤,不一定?要能说什么知心话……”

话还未完,就被?安老爷笑着打断,“你?的意思,你?并不中意这?门亲事?”

安阆抿着唇点头,“我知道此时说这?话,是很有些忘恩负义。我也打算了,想法子把姨父解救出来,也算我报他们尤家的恩。我已?写信到北京给施大人,只等他那头的回信。”

他本?来还有些怕安老爷训斥,未曾想安老爷一径笑出声来,那声音倒像是对他的一阵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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