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余烬之七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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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飞尘认真看着安菲。
“那你不能出去。”他说。
安菲微带意外地和他对视。
安菲:“你会让我能出去?”
“不会。”郁飞尘回答得理所当然。
他又吻了一下安菲的额头。
然后,他的身影从这座殿堂里消失。
周围一片安静,世间从未如此阒寂,仿佛所有的火都熄灭了。
安菲往高背椅的更深处靠着,静默藏入黯沉的阴影之中。
神学院的夜间课程开始了。
修士的嗓音比白天时嘶哑了许多。
“众神的宠儿必须年轻早逝……”他这样讲,“因为死亡……是连接人与神的唯一仪式。”
“他要被钉死在最高的山巅上,才能回到神明的怀抱中……”
声音越来越沙哑断续,微弱的烛火几度熄灭又燃烧,年轻学生们的动作愈发迟缓,身体的部位像零件一样脱离掉落。整个世界像是一个运转不良的机器。
明灭的烛光透出窗外。长廊下,生锈的长椅中,安静坐着一个修长的人影。冬夜里寒风凛冽,他低头拢了一下身上黑色的披风,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任何动作。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来来往往的人也仿佛注意不到他。
修士断续的讲述声里,他望向王城中央耸立的高塔。
他有一个虚幻的视角,即使身在下方的城中,也能看见高塔内的景象。
他看见枝形蜡烛依旧静静燃烧,高背椅中的人长久没有任何动作,直到很久以后,里面的人才睁开眼睛,目光略带空茫地打量过四周。
终于确认了自己是独自一人后,祂身上最后一丝多余的情绪也消失了,像涟漪消失在水中。平静的眼神看过长桌上的食物,最后拿起银叉,缓慢地吃下了几小块淡青绿色的水果。
然后祂离开那里,走在堂皇的殿堂中。衣摆在刺金织花的地毯上缓缓拂过,不发出一丝声音,祂像是个飘荡在其中的幽灵。
最后祂来到一间陈设华丽的浴室,那里四壁都是镜子,牛奶白的水面上漂浮着铜管吹出的花瓣。
静静看着镜中的自己,祂解开白袍顶端的银扣,步入水中。
神明对自己的身体并无矜重之心,祂对待它就像坦然对待一件寻常的物品,祂也丝毫不在意那些随处可见的淤红痕迹。
只是当手指不经意划过腹部的位置,祂的神情浮现了一丝不自然的犹豫,然后,祂避开了那里。
神明往池水深处走去,像是要把自己沉入其中。但祂不会一直在水里待着,最后,祂披上衣服,从蒸腾的水雾中走出,把自己埋进了床中央。
郁飞尘感到一种类似新奇的情绪。
原来自己不在的时候,祂自己还能做这么多事情。祂会吃几口东西,懂得去床上睡觉,祂看起来好像还真的存在一点活性。
但是祂看起来那么安静。闭上眼睛后,就像是睡着了。
也许自己不在的时候,祂睡得会好一点。但祂的头发还没有完全干好。
他就这样静静看着神明的睡颜,看那一起一伏的轻缓的呼吸,丝毫不觉得时间流逝。
夜风呼啸,城中已经安静下来,只有修士的授课声还在持续。
——“因为,死是唯一的真实……”
他们的夜间课程到了很久之后才结束。随着时间推移,很多事物都变得怪异,人们散去的时候,身体的各个部位都七零八落,墙壁被阴影吞噬。
修士把授课用的书籍夹在腋下,一瘸一拐地走出门口,想要回到自己的居所。
这时候他发现教室外的长椅上坐着一个人。看身形像个年轻的学生。
“你怎么在外——”
说话到了一半戛然而止,那个年轻人抬起脸来与他对视——那是一双格外特别的眼睛。
修士皱起眉来打量这个陌生来客——看起来和自己的学生们年纪相仿,然而气质截然不同。他有一张精致非凡的面孔和过分淡漠的眼神,凡是看到过的人必会留下深刻印象。
“请坐。”郁飞尘对修士说。
嗓音里,冰雪般的质地和平淡的声调符合他给人的第一印象。
修士略带犹疑地在长椅另一端坐下,他不能确定这是一个随口邀约还是别的什么,但这位年轻客人的注意力显然不在此处——他好像在看着另一个虚空。
坐在他的身畔,会有一种寒意从心神深处渐渐生出,那不是事实上的冰冷,而是一种仿佛灵魂已不复存在的空灵——对,空灵,就是这个词汇。
修士审慎地打量着这位显然来历不凡的客人——夜里刮着大风,也许是为这个,来客随意地披着一件乌黑绣银的披风,那纹样和工艺似乎来自王庭。再看,又觉得他实在有些眼熟,像是刚刚在哪里见过。
“你……”
郁飞尘打断了修士刚出口的问话。
“人能成为神吗?”他说。
“不能。”修士说,“就像火不能变成水,树叶不能变成雪花。”
郁飞尘抬手。
一团火焰蓦然在他掌中浮现,凭空燃烧,火光映亮了长廊。
下一秒他收拢手指,火焰消失,水淅淅沥沥从指间流下。
“……”
修士震诧地看着这一幕。
随后,一阵沙沙声响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是长廊上方的枯叶在风中簌簌摇动,修士下意识抬头看去,看见无数枚枯叶化作一树纷飞的雪花,随风飘飞远去。
仿佛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事。
郁飞尘平静地看着修士。而修士的眉头皱得更深。
“虽然不知道你变了什么魔法,但这只是一种比喻。”修士说,“人和神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概念,人永远无法成为神。或许,你是想问我,一个人怎样建立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信仰?……这个问题倒还能回答。”
“我明白了。”郁飞尘说。
“?”
微光下,陌生的客人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一个人必须要死去,然后才能成为神。这也是对于人来说的,是吗?”
客人的思路有些跳跃,但作为整个王国最渊博的学者,修士觉得自己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他肯定道:“是的,那样以后,他才能成为人的神。这是我在课上讲过的。”
“人的神。”郁飞尘说。
“没错。”修士其实能感觉到入夜以来自己的思维正在逐渐变得迟缓,但他还是努力解答他人的问题,“你如果想讨论真的‘神’,我想那并不是能讨论出结果的东西。”
郁飞尘又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那神能变成人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修士,他甚至开始翻开自己的书想查找点什么。
还没等得出结论,修士的一只胳膊就掉在了地上,接着,在冥思苦想的表情中,他整个人都开始崩解消融,最后在长椅上化作一团流淌的阴影。
不完整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郁飞尘对此见怪不怪。他也并非真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看见床中央的安菲动了动。
做噩梦?还是看到了什么?
……哦,都不是,好像只是寻常的醒了。
祂的手向某个地方动了动,像是要找什么,但只抓到被子的一角。
绿眼瞳蓦地睁开了,祂看向空荡荡的身周,目光中浮现恐惧,接着支起身来望向周围,那神情如此明显——祂在找什么,但是视野里没有。也许在其它地方找,祂要走下床去。
郁飞尘在祂踩在地板上的那一刻出现在祂身前。
他抱住安菲,安菲因为动作的惯性撞进他怀里,然后停下了动作。
“我在这。”他说,“我在这。”
神明身上那种肉眼可见的尖锐的不安终于渐渐消散。郁飞尘能感觉到祂伸手抱住自己,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靠在他身上。
这样的时候,他会觉得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触动自己的灵魂。
但不过多久,那双绿眼睛里就带上了三分恼火。
“你监视我。”
“这很奇怪?”
郁飞尘手指轻轻穿进安菲发间,消去那些未干的水分,然后把祂身上并不是十分周整的睡袍重新理平扣好。
安菲:“……你去了哪里?”
“随意走走,”郁飞尘说,“听了几节神学课,还不错。”
看见安菲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又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但你不能出去。”
有时候安菲真想把这个人杀了。
郁飞尘察觉到了安菲情绪的变化。这让他觉得很好,于是他继续去吻安菲的嘴唇,把他往床上带。
安菲还是会在他想碰肚子的时候躲开,有时候他不是有意要去碰。
那东西并不脆弱。
当然,它来源于他和神,和“脆弱”这种词汇天然没有任何关联,它会牢固地待在那里。不妨碍什么,只是又给了一个安菲拒绝他的借口而已,这借口有时候会奏效,有时候不能。
尤其是,有时候郁飞尘会觉得,安菲在变得更需要他。
永眠花的香气浮动。这种植物见诸记载的时间正是神殿迎来第一任主人的那一年。它因此象征着永恒的欢乐与宁静。
而在它环绕之下的人,却似乎并未有一刻真正拥有过它的寓意。
从高塔的窗户往下望,王国已变为浓稠的漆黑一片,所有声音和动静都消失了,仿佛只有他们所在的房间还有一丝光明。
光与暗之间,是安菲的面孔。
郁飞尘说:“讲个故事吧。”
“……讲什么?”
“你以前,”郁飞尘看向燃烧着的壁炉,想起过往的很多时候,“不是有很多故事?”
安菲也看着那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