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侧头一看,身边的人已经没了人影,已经跑到百姓中,撩起袍角半蹲在地,表情一贯的严肃,不知在干什么。

黎川听到这声呼喊,回头瞧了一眼,对上余庆年不可置信的神情,下意识想到了他做的锦绣文章。

那样辞藻华丽,笔歌墨舞的文章,字字句句都烂若披锦。

他还是更喜欢璋弟海立云垂、又鞭辟入里的文章,黎川收回视线,敛眉安抚眼前这些村民的情绪。

一群人总算是冷静下来,推出了几个能做主的。

“老朽乃长阳村族老,方桉。”

“我是西山村村长的大儿子。”

……

就在顾璋和他们对谈时,燕老也从家里赶来,他今日早上没课,就没到学院里来,几乎是前后脚,宁都知府、萧学政都赶来了。

带来的,还有下面县城知县送上来的公函。

看到官府的公文,竟然到得比人迟的时候。

顾璋:“……”

他刚刚听到,这群人觉得天寒地冻的,官府本就慢,送信的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发,也许等信到就迟了,干脆自己前来府城,毕竟谁也没有他们自己对地里的收成尽心。

他本来还觉得有些想多了,他们两条腿走路,怎么可能比官府骑马送的信件快?

这会儿确实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

知府对上顾璋的眼神,尴尬地轻咳两声,赶紧说正事:“按照当地知县所查,顾相公给出的法子已颇有成效,冬日里,稍有经验的老农都能看出收成定然大增,他们几个村通婚也多,很容易要来了法子,研究一番,就自己干起来了,结果……”

增产很难,可能百姓辛苦耕作几个月,也才提升一点,但减产是很容易的,几天就见了效果。

和顾璋刚刚听到的版本,也算基本一致。

顾璋揉了揉太阳穴。

小麦生长的不同时期、不同的温度,能用同一套法子吗?

但看着这群辛勤劳作晒得黝黑、手上都是厚茧和裂口,许多老了甚至腰都直不起来的百姓,连一句“蠢”都骂不出口。

这些村里,肯定没有一个顾方正这样的村长,族中也没有读过书,睿智的老人。

不,读过书可能也不行,顾璋想起这时代读的书,还有那些学子奉为圭臬的《农之纪要》觉得脑子都发麻。

这个时代种田多还是靠口口相传、一代代手把手教的、或者小范围流传的经验。

他耐着性子,问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干的,具体说说。”

见他这么问,一双双日夜难眠的红肿眼睛,都突然亮起来,眼巴巴地地看过来,里面都是期盼。

察觉到他可能有办法,一个个连忙道:

“我们就是按照隔壁村教的,一模一样的做的!”

“绝对没有嫌麻烦,村里都是不怕苦也不怕累的汉子,每一样都是按照打听来的法子做的,先是……”

“我家还补了点上好的鸡粪猪粪,真的精心伺候着,没半点偷懒。”

……

也许是在发现苗头不对的时候,去找给他们法子的村子时,被质疑过“我们用得好好的,肯定是你偷懒了吧?”

“骗你们有什么好处?指不定是你们哪里嫌麻烦省了步骤。”

句句都下意识带上自证,绝对没偷懒和省力。

越听顾璋脸越黑。

越卖力反而杀伤力越大。

就单从气温这一点来讲,冬日里的雪之所以肥田,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雪可以吸附空气中的游离气体,产生一些化学反应,生成氮化物,对田地来说属于很好的肥料。

而且一升雪里,大约能有七毫克氮化物。但这些原本上好的肥料,遇到了其它元素呢?

他要求的特质草木灰里,为了补充宁都土壤缺少的微量元素,规定了几种树枝、落叶,但是按照比例也不多,剩下的植物就让村民就近选择,选那些当地的,平时会用的。

天知道他们会选什么,不稳定的情况下,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反应?

这还只是其中一点,更别说还有许多其他方面。

顾璋自诩上辈子几十年跟植物深入打交道的经验,甚至和不少能开口聊天的植物成为朋友,现在也不敢说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难民都越说越委屈了,眼泪刷刷地流。

“分明都是一样的法子,眼瞅着他们的苗越长越高,我们怎么就蔫了呢?”

“我们也不求长那么好,产量能稍微多点就行,可偏偏一日日眼瞧着就不行了,跟隔壁村完全不一样。”

能一样才怪了。

“行了,”顾无奈道,“带了麦穗或者土吗?给我看看。”

***

秋娘和王氏收拾着铺子,重新开业。

婆媳俩说笑着洗洗刷刷,诱人的香气又重新飘荡在晴空巷上空。

门外的食客闻着久违的香气,都觉得好像活过来了。

“快歇了一个月了吧?可馋死我了。”

“冷下来之后,我买了一块烤得焦脆的五花放到锅子里煮,你是不知道,那味道,嘶——”那食客抽了一口往外流的涎水,“刚泡进去,还带着点酥脆的口感,等最后吸饱了汤汁,又是别样的滋味。”

焦老爷子显然也试过,不住点头:“我最爱羊肉的,煮到最后,连汤汁都别有一番滋味。”

没这样吃过的食客都浮想联翩起来:“跟油条泡进糊汤粉里差不多?”

“虽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口感和滋味还是大不一样,你今日买回去试试就知道了,这个天也还能吃锅子。”

聊天的食客越聊越饿,都忍不住朝着铺子里问:“什么时候才能好啊?”

秋娘走到铺子口来:“快了快了。”

见秋娘出来,食客们纷纷抓紧时间抱怨。

“这一条街的铺子,就没一个比你们休息的时间长,是不是可以加几炉,把休息的一个月补回来?”

“是啊,本以为就关几天的,结果足足关了大半个月,这一口可想死我了。”

秋娘笑道:“这不是家不在府城,距离远吗?多体谅,这样明日我多准备一些,每人都能再多买一个小竹筒。”

“那可太好了!”

焦老爷子也喜道:“刚好可以配着吃一碗阳春面。”

听说秋娘要多卖,隔壁阳春面的东家最高兴了,现在天气冷,除了锅子,还有什么比杂嚼配上他家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吃着舒服?

他热情吆喝道:“买了可以来我家试试杂嚼配阳春面,刀鞘面,拉面,味道保管一绝!”

食客们顿时笑起来,说:“还挺会拉生意。”

秋娘和王氏也高兴。

他们家都商量好了,新的一年多攒些钱,在府城买些宅院,日后不论是自己住,还是交托给牙行租出去都挺好。

正高兴呢,铺子外传来一道声音,是个秋娘眼熟的食客,他喊道:“老板娘,你家小秀才公被好些像是逃难的百姓堵在学院门口了。”

秋娘和王氏顿时脸色一变。

“你可看清楚了?是我家小石头?”秋娘急问道。

“我路过的时候,远远看到的,不清楚怎么回事,但那个人肯定是你家小秀才公,每次休沐都来,我不会认错的。”这是那个被找了钱都供起来的食客。

秋娘连忙脱了围裙就往外走,顺手就抄起案板上剁肉的刀。

她头也不回:“娘,你去隔壁借把刀,把卖出去的肉分了。”

提着刀的秋娘,气势汹汹地走出来,吓得人群都分开,穿过食客,径直朝着问心学院的方向去了。

等到了。

围观学子们顿时明白为什么刚刚觉得脖子凉了,有如此彪悍的娘,敢直接提着刀上山来,顾璋恐怕更凶、更厉害!

那种后背都湿透的感觉,这会儿才完全消散。

等了解了事情原委,秋娘有些不好意思地收起刀。

他们已经到了山后的小竹楼。

那些百姓也被院子和知府安顿在一间空屋子,给倒了点热水,从食堂取了些饭食。

秋娘问顾璋道:“小石头你有法子吗?”

顾璋摇头:“我也不确定。”毕竟他连一根完整的麦穗都没见着。

秋娘想起早年间饥荒时的苦,饿死的、卖儿卖女的、吃土吃树皮的,活活饿死不愿拖累儿孙的老人,有些难受道:“要是能帮,咱就帮一把。”

燕老也问道:“小石头你怎么想?”

顾璋在地图上确定了三个村的位置,估摸了一下行程道:“我去看看好了。”

他算着:“应当能在升组考试前赶回来。”

黎川递过来一本详实的笔记:“这个是我做的笔记,你路上可以温习,等回来再看这段时间的。”

黎川的笔记,顾璋见过,详略得当,笔迹工整,基本能将夫子讲的都涵盖进去,想也知道是花了大心思做的。

好像听说准备成册,成书,在出发去考举人之前卖掉,作为后续赶考的路费。

对他来说,是极为重要的。

顾璋笑道:“不怕我给你弄丢了?”

黎川抿唇,还是有点不习惯顾璋的调侃,认真道:“你不会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丢了也不怪你,我再补一份就是了。”

太严肃了,顾璋都没法接着皮下去。

他接过,然后道:“多谢黎川兄了。”

谢过黎川的心意后,他对知府道:“还望知府再向府下各县下令,严禁再有这样类似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