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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淮按着洪老头指的方向走去,却是越走越荒僻。这黄钱县本是座落在山间的一个县城,附近都是大山,黄钱县算得上是最繁华的一个所在,方圆百十里的百姓都是到此处来赶集的。黄钱县就是一个平坝,被大山环绕,走出黄钱县,前也是山后也是山,左也是山右也是山。裴明淮是从西边进来,一路上全是参天古柏,走到接近黄钱县时便见着了靠山的升天坪,如今他反其道而行之,往东而行。

裴明淮抬头望去,只见茫茫一片树林,却没看见一所房舍。他心里很是怀疑自己走错了路,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好在进了树林,没走多久,就看见了一间相当破旧的茅草屋,孤零零的,看来着实不太像有人住的地方。只是茅屋旁边,挂了不少大红灯笼,倒是光鲜得紧。

裴明淮走到茅屋前,伸手推那柴门,柴门“吱呀”一声便开了。他叫了一声:“有人在么?”

等了片刻,裴明淮不见回音,便走了进去。这茅屋内连件象样的家什也无,四周胡乱堆着尚未完工的灯笼和各色各样的彩纸、绸缎,还有不少砍下来的竹子,看得裴明淮眼花缭乱。一张长案正中,放着一盏已做好了骨架、糊上了一层素绢的莲花形状的灯笼,大概是冯老头正在做的。

窗台上却收拾得格外整洁,上面搁着一个小盆,盆中盛满清水,洒了一些白色花瓣。

“是你?”

一个苍老的声音出其不意地在裴明淮身后响了起来,裴明淮吃了一惊,一转头就看到冯老头站在一扇开着的门后面。以裴明淮的武功,就算是轻功高明之人,也很难逃得过他的耳目,这冯老头居然能够无声无息地从外面进来?

冯老头径直走到案前,指着那个莲花状的灯笼骨架说:“这就是给你做的灯笼,可中意么?”

“好极。”裴明淮笑道,“老人家果然手艺精湛,名不虚传。”

冯老头淡淡地说:“英老爷已经帮你付过钱了,老头子自然会替公子做好。”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忽然浮现了一丝诡秘的笑意,“公子一定会喜欢的。”

裴明淮看到他的笑意,忽然觉着有点凉意,竟不想在这茅屋里多呆下去。当下起身道:“在下就不打扰老丈做活了,先告辞了。”

只听那冯老头在他背后道:“公子为人不错,只是不该到这黄钱县来。”

裴明淮不自觉地停了步,回头道:“此话怎讲?”

冯老头脸上的笑容更是古怪,缓缓地道:“公子是个好人,看得出身份不一般,却对人人都礼貌有加。公子,恕老头子多嘴说一句,趁鬼门未关,您还是早些离开黄钱县的好。这黄钱县……呵呵,不是好人来的地方啊。”

裴明淮道:“在下实不明白,烦请老人家解惑。”

冯老头又是一笑,从柴门外射进来的阳光在他脸上投下了几道阴影,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说公子胆大无比,竟一个人到了那黄泉渡。老头子实在佩服公子的胆量哪!”

裴明淮笑道:“只是不知黄泉渡乃是禁地罢了。”

冯老头道:“我劝公子,莫要再去了,那去处,死的人太多,阴魂不散哪!……呵呵,我冯老头是活得太长了,跟我同辈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哪……差不多了……”

裴明淮道:“老人家还记得?”

冯老头眼中露出了一丝又似回忆又似怨毒的光芒,那张老脸也骤然生动起来。“记得?自然记得!死了那么多人,怎么不记得?怎么死的都有!只要是万教中人,要么被乡民给乱棒打死,要么被沉到江里,要么被活生生地把头给割下来挂着风干……被剥了皮跟教众们一起在剥皮坪陈尸的,也大有人在。我还记得……嘿嘿,康老四抡着把锄头便上了,对着自己邻居的头一阵乱打……那头啊,最后血浆跟脑髓混在一起,哪里还看得出来是头?”

他说得活灵活现,裴明淮心中却微微一动。卷宗中有提到:凡出首者,不但免罪,还可得赏钱。供一人,得绢五匹,供二人,得十匹。若是供出一家人,赏的便是金子了。对普通百姓,诱惑实在不小,也难怪这告示一出,被供出来的“同谋”便层出不穷。

冯老头还不罢休,又道:“老头子偷偷去过剥皮坪,看那里挂着的尸首,还有砍下来扔在一旁的头。看过被剥了皮的兔子么?红渗渗的,只有肉,没有皮!平日里是没有乌鸦的,那些时日,黑压压的乌鸦就一群一群地聚在剥皮坪,黄泉渡……那叫声,阴惨惨的,叫得人心里发寒……我就看着它们一口,一口地把人的肉从身上给啄掉,但是人死久了,没有血了,一滴血都没有了……只有黄泉渡,翻起的水花,就像血一样,闻起来也像血,又腥,又臭……”

裴明淮强笑道:“老人家好大的胆子,敢去黄泉渡。”

冯老头眯缝着老眼,瞟了他一眼,道:“这位公子不也去过了么?老头子当年不知天高地厚,若是换了如今,嘿嘿,嘿嘿,我是一步也不敢踏进去的。那黄泉渡,可遍地是冤鬼啊!”

裴明淮试探道:“不是说那些人妖言惑众,聚众谋反,众百姓追随他们,才会被处死?”

冯老头又是一笑,老眼里满是异光。“那时候,供出一个‘同谋’,可是有赏钱的,十分丰厚的赏钱哪!谁不想要呢?于是,大家都想方设法地要供出一些‘同谋’来,这样的话,没有也变成有了……”

裴明淮忽道:“老人家怎知我去过黄泉渡?”

冯老头道:“是我那当大夫的儿子告诉我的。”

裴明淮道:“胡大夫也住在这里?”

冯老头嘿嘿笑道:“他住在城里方老爷的铺子上呢,我这里,他哪里住得惯?”

裴明淮道:“这岂非太过不孝?这地方实在太荒凉,我看周围,就只有老人家这一座房子……”

冯老头却摇头。“不是,不是。这你可冤枉了我那好儿子了,他倒是一直劝我去他那里住。只是,我不愿意,不愿意哪……他常常带了好酒来看我,可没有不孝啊……”

裴明淮问道:“听说胡大夫是老人家的养子,您就没有别的亲人吗?”

“有啊。”冯老头点了点头,说道,“我四十多岁才有了个儿子,可聪明了。但他死了……生病死了。我妻子伤心得很,没过半年也死了。”

他朝周围看了一看,笑道:“我那以后,也没什么好挂心的了,就一个人搬到这里来了,离人远远的最好。”

裴明淮道:“胡大夫想必医术甚高,难道也治不了?”

“他倒是想尽了办法在治,可是,医术再好,没有药,那又有什么用?”冯老头坐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开始糊那盏灯笼。裴明淮见他再没跟自己搭话的意思,只得轻轻走了出去,掩上了柴门。

裴明淮一抬头,只见日正当午,天气极好。他心里一横,便大步朝升天坪的方向走去。心道反正是正午,管你什么妖魔鬼怪,只怕都不敢出来吧?

走到通向升天坪的那条古柏密密的山路,裴明淮略停了一停。古柏依然苍青,只是那夜柏树上挂着的那一盏盏精美绝伦的灯笼却不见了踪影。裴明淮只恨当时自己不曾多看几眼,如今想再细察,竟不得了。

他一走进那条路,阳光顿时被古柏遮得几乎没了漏下来的。裴明淮走了十余步,回头看了看入口尚在,方才放了心继续往里走。他没再回头,这一走,便直走到了升天坪。

那山壁坍塌了一小半,多半却是完好无损。裴明淮定睛看去,上面果然有大幅壁画,绘有罗刹。有个罗刹像正好在石壁崩塌之处,只余了身子,少了个头。裴明淮数了一数,果然有十个。

裴明淮曾在一处寺庙中见过十罗刹的画像,占了一满壁,据说是僧侣们画了数年方完工的,十分精美细腻。这山壁上的十罗刹像虽历经风吹雨打,损毁不少,但裴明淮看得出其中所花的心力。

他又记起了杜如禹的说话,“罗刹的天眼发光”,“来的人出去后都吓疯了”。这石壁上的罗刹像虽说面目如生,十分传神,但也只是壁画罢了,又怎能“眼睛会转”?裴明淮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日,也不曾见着哪个罗刹的眼睛转了一下。

裴明淮站在当处,心里隐隐地倒有些盼着发生些儿怪事。但他站了半晌,也没见着一丝异动,只得叹了口气,打算原路返回。

他正要转身,忽然心里一动,又回过了头,对着壁上罗刹凝视了半日,眉头蹙得越来越紧。

忽地听到一阵轻微破空之声,似是有人在施展轻功之际衣袂飘动,依稀还听到叮当响声。裴明淮心中一凛,知道这声响是从黄泉渡那边的芦苇丛中传出来的,便朝那边掠了过去。心里想着,我来过一次,难道还怕来二次?

他自芦苇丛顶掠过,左右四顾,却又没见着人影。落到那“黄泉渡”的石碑之前,裴明淮伸了手,再次去触摸“黄泉渡”三个字。那三字跟寻常石碑一般,是镌刻之后又上色的,只是日光下看来,色呈暗朱,着实像干涸了的血迹。裴明淮在石碑前看了片刻,只见那河水甚是湍急,翻涌间溅出暗色泡沫,闻之有股腐臭之味。裴明淮暗自嘀咕:这河里的水,想必是喝不得的罢?

裴明淮呆了半日,又在芦苇丛里寻了片刻,并无丝毫收获。他叹了口气,朝来路走了回去。

街上无人,店铺关门,裴明淮又觉着饿了,连个吃饭的地方也无,只得回了方府。

他一进了方家大门,英扬便迎上来道:“明淮,你又跑到哪里去了?我等了你半日呢。”

裴明淮坐下笑道:“若是我说了我到了何处,怕你要吓一大跳哩。”

英扬变色道:“莫非你又去了升天坪?”

裴明淮悠然道:“我不仅进了升天坪,我还去了黄泉渡呢。”

英扬手里的杯子“当啷”一声落了地,裴明淮笑道:“你这是怎么了?我如今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却把你吓成这般?啧啧,当年的鹰扬坞主,如今怎么如此胆小了?有什么好怕的?管他是人是鬼,是人就拿把剑架他脖子上,是鬼就找两个道士来做法!总好过年年看,不使力!”

英扬瞪了他半日,道:“你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裴明淮端了茶喝了一口,道:“大约是晒了正午的太阳吧?”又道,“你是去年来到此地的?你既然当时撞上赛灯会,为何不守在升天坪?那些人皮灯笼,总不见得是自己溜掉的,一定是有人挂上去,又有人收走的。别人信鬼神之说,你总不会信吧?”

英扬叹道:“当时也是吃惊得很,又听他们说了这些年人皮灯笼的诸多异事,实在惊疑不定,待想到此节,已经晚了。你这时候来也好,这一回,你我务必要把这件事弄个清楚明白。”

裴明淮道:“只要你到时候别临阵退缩就是。”

他左右一望,没见着方起均和杜如禹,便道:“方老爷跟杜大人呢?”

英扬道:“方老爷身体不适,在房中休息。杜大人……他去了停放青囊的房间。听他说,你要仵作验尸?”

裴明淮道:“正是。说起来,正想问你,你家里可有佛经?有件事,我心中颇为疑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还是再求证一下的好。”

英扬失笑道:“我可从来不看那个!你找错人了。”

这时杜如禹身后跟了个衙役,走了进来。英扬笑道:“这倒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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