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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朗看了他一眼。“裴公子见过丁南的尸体了。”

他这句话,无头无尾。裴明淮立刻便知道,这韩朗已经懂了他的意思。不管怎么看,丁南的断指,都不是冻掉的,而是被利器削掉的。

韩朗笑道:“既然明淮开口问了,我便把我知道的告诉你罢。”

裴明淮听他这么说,便知其中有文章。韩朗道:“那一日,我兄长去看丁南,他染病在身,已经久矣。兄长迟迟未归,我便去寻他……我才穿过佛堂,就听得丁南的声音,说道:这样,师兄,你可放心了吧?跟着便是我兄长一声惊呼……”

他却不说下去了,裴明淮等了半日,耐不住问道:“然后呢?”

“……过了良久,才听见我兄长说道……既是如此,我便信你一回。好自为之,师弟,以后断断不可……”韩朗摇了摇头,眉头深蹙,似乎也极之不解。“过得片刻,我兄长便走了出来,一见我便吃了一惊,忙叫我离开。我一眼瞥到了地上三根断脂……”

裴明淮道:“不曾问过他发生什么事么?”

韩朗缓缓摇头,道:“我问了,我兄长却十分郑重,告诉我,若是听到什么,也一概忘掉,否则,后患无穷!”

裴明淮重复道:“后患无穷?”这四个字,份量可不算轻。

“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不知道。”韩朗缓缓道,“但是,从此之后,丁南对我大哥言听计从,却是实情。”他不再说下去,只把自己的双手,深深地浸在那缸雪水之中。裴明淮怔怔看着他把手自雪水中抽出,略微活动了片刻,又拿起了画笔。

裴明淮心中疑窦丛生,诸绪纷呈,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看韩朗在那里细细描画,忽然问道:“这并蒂莲应该画作什么颜色?”

韩朗道:“粉色。”

裴明淮道:“可我在付修慈尸体边看到的,却是又有粉色,又有紫色。难道并蒂莲也会生出一对不同的颜色的花?”

韩朗笑道:“是么?若是开出一对不同颜色的,倒也别致。”

裴明淮便问道:“那另外一株现在何处?”

韩朗一怔,道:“另外一株?自然还是在原处了。吴大人的手下,把那耳房给锁了,不让人进去。若是明淮你要看的话,那我就去找钥匙。”

“韩二叔,付修慈这个人,你怎么看?”

韩朗正低头在找钥匙,听得裴明淮这般问,微微一怔。“他?我大哥不是已经对你们说了?我如今自然也不须瞒了,他是我哥哥的儿子,也是我侄子,我也把他当子侄看啊。”

“我是说……他知不知道他母亲的事?”裴明淮问道。

韩朗叹了口气。“虽说我们都不会提起,但他多少该知道吧?毕竟,他被人收养了好些年。凝露,唉,她死得实在是惨。我多年来都没法忘……”

裴明淮道:“韩二叔似乎对她颇有好感。否则,又怎会为她而忤逆父亲?”说罢看了韩朗一眼,道,“韩二叔一直没娶妻么?”

韩朗大约不曾料到裴明淮突然问到这个,一怔道:“不曾。”又是一笑,道,“我啊,跟我大哥不一样。”

二人走到了那间耳房门口,韩朗开了锁,又推开了门。那日发现付修慈尸体,便在此处。吴震的手下,早已将尸体抬走了。

“明淮,你为何想看这株并蒂莲?这跟我画的,一模一样啊。”韩朗道。

裴明淮摇头道:“不一样。”

两朵并蒂,色泽娇柔。并蒂花,原本是两朵同色,同生一枝,才能称为并蒂。可是,眼前的这两朵花,却是一紫一粉。虽说紫色静雅,粉色娇艳,却终究不是一色。

韩明道:“你是说颜色?颜色不同,这并不奇怪。并蒂莲二朵异色,还属异品哪。”

裴明淮摇头皱眉,凝视那朵并蒂莲,半日,道:“韩二叔,琼夜在哪里?”

韩朗长叹一声,道:“她在旁边殿里面上香,你去看看她吧。”

琼夜正跪在弥勒像之前。她一身素衣,黑发如云,头上只插了一支发簪,簪头镶了一颗珍珠。她自己便似一枝白梅,殿中虽无梅花,却似寒香满殿。

她听到裴明淮走到她身后,却并没起身。裴明淮只听她幽幽地道:“听我爹说,我出生那夜,是正月十五。那一夜,塔县酥油花开,灯火满天,映得夜晚也如白昼一般,琼楼琳琅。所以,他给我取名叫琼夜。”

裴明淮不由得放柔了声音,道:“是,我记得,你对我说过。”

琼夜慢慢自蒲团上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裙。她回过头来,裴明淮见她容颜娇艳如花,只是脸上笑容,却是无尽悲凄。

“明淮哥哥,这个送你。”

她递给裴明淮的,却是个极精致的酥油香囊,上面细细地绘着白色的花。裴明淮不觉笑道:“这东西,若贴身放着,恐怕不到半天就溶化了。”

“这是我做的,手艺不好,你别嫌弃。”琼夜笑道,“化了便化了,也是我的心意。”

裴明淮一阵酸楚,低头凝视她,道:“琼夜,我们相识一场,你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对我说。只要我办得到的,一定会帮你。”

琼夜笑道:“这我知道。可是,有些事,谁都是办不到的。”她低下头,凝视裴明淮手中的酥油香囊。她的声音,柔和娇俏。“再美的酥油花,也至多能保存一年,到了次年盛夏,便会消溶。你看,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明淮哥哥,有些事,就不要再追究了,修慈已经死了,我不想让他泉下不安……”

一阵风把虚掩的殿门给吹开了,“吱呀”地一声,镂空雕花的木门,在风里摇摇晃晃地颤抖起来。

琼夜的叹息声,似有似无,被吹散在风中。殿中供奉的弥勒像,只见着笑容满面。

裴明淮缓缓地说道:“琼夜,你在菩萨面前,就不能告诉我一句真话吗?你跟你娘回塔县的时候,究竟同路的还有没有旁人?我问你,不是想害你,是要帮你,你难道还不信我?”

“明淮哥哥,你既然都这么问了,我就告诉你实情吧。”琼夜轻轻地道,“我本不想告诉你,我娘,柳眉,其实……”

就在这时,从墙的那一边,传出了一声尖叫。琼夜失色站起,道:“是我的丫环画儿,她……她怎么了?”

墙的那头,便是上花馆的内院。裴明淮心知不好,道:“我过去看看。”

本来就有个小小月洞门相通,也不需要绕路。裴明淮一过去,就似中了定身法一般,怔在当地。

那个叫画儿的小丫头,正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院中有个水池,冬天结了冰,但因为要取水,所以是冰块也砸破了些。一个小童,头埋在水中,一动不动。

那小童穿一身红袄,裴明淮认得,是付修慈的儿子付淳。

“出什么事了?”吴震奔了过来,一见这情状,也是呆了。好歹他见过的场面多,忙过去抱起那孩子,试了试呼吸,早已停止。再看那孩子的脸,又青又紫,额头上还有伤痕,想必是被人按在水池里,活活淹死的。

琼夜站在一旁,也不叫,也不哭,两眼呆呆地看着淳儿。裴明淮连着叫了她好多声,她也毫无反应。裴明淮也急了,不轻不重打了她一耳光,琼夜“啊”地一声,方才惊醒一般,两眼直直盯着淳儿的尸身,嘶声叫道:“谁?谁杀了淳儿?”

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见她哭了,裴明淮才松了一口气,但见淳儿浑身湿透,死得那么惨,小小身体缩成一团,心里也十分难受。

吴震恨恨道:“一个小孩子,谁会下这样的毒手?”转头问画儿道,“刚才是你在叫?你发现的?”

那画儿本来年纪就小,这时候只是发抖,哪里说得出话来。琼夜听到吴震的话,忽然自裴明淮手臂里挣了出来,推开裴明淮便跑。

裴明淮叫道:“琼夜!”

他要拦琼夜,自然能拦下。吴震却低声道:“跟着她去,看她要去找谁。”

琼夜一路狂奔而去,她头发散乱,又因为付修慈新死,换了一身白衣,脸色死白,两眼发直,那样子真真像个鬼。

她一头冲进厢房,狂叫道:“你为何要杀淳儿?”

裴明淮随后跟进,一见厢房里坐的却是尉端,顿时心里一片明澄,种种想不通的事,这一刻尽数想通了。

再回头一看,吴震并未跟进来,却是远远地站在院门前,心里更是肯定。吴震身在局外,想必比他明白得还早,只是不好点穿,如今更是避嫌,不肯进来。

尉端见琼夜接近疯狂的样子,也自是吃惊,道:“琼夜,你在说什么?”

琼夜狂叫道:“你要娶景风公主,那也罢了,我走便是!你传信给我说你要来,我以为你是来看我,原来你是为了杀他……我都没打算告诉你淳儿的事……你……你好狠的心,连你自己亲生的孩子也要杀?!”

她说着就扑到尉端身上,拳头死命打他。她的力气自然伤不了人,尉端却也没闪避,只呆在那里,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