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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把它连根拔起,折断枝条,再用火焚尽一切生机。

他沉默地看着他们施暴,又沉默地去寻找另外的黄素馨。

寻觅的路途里有很多人骂他。

他在唾骂中找到了身份定位,认清了自己的低贱龌龊。

未曾因失信埋怨父亲的他,在此之后,对父亲又是何种态度呢?

憎恨。

彻骨的憎恨。

周朔并不埋怨母亲的薄情自私,也从未怨恨故乡里人们对他的苛刻虐待。

可他却无比憎恨父亲,绝望地将所遭受苦难的一切源头都推到了对方身上。

一个侍卫,却与已成婚的夫人苟且。

时隔多年,周朔早已不记得父亲的样貌音色。

记忆里只有短暂破碎的画面。

父亲将他扛在肩头,向他介绍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父亲为他做纸鸢,带他去看漫山遍野的春花。

曾经他靠着这些记忆艰难求生,可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周朔固然知道自己是荒唐的,却仍旧偏执地将父亲作为发泄口。

这浩浩茫茫的人世,他只短暂地拥有过父亲的慈爱。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大概不是一个配得到爱的人,周朔想。

他会憎恨一切曾经爱他,却又抛弃他的人。

尖刻的咒骂仍在继续,周朔早已能对这些平静接受。

但此刻他并不平静。

眼前人不断溢出的眼泪使他感到烦躁,他皱起眉,想让对方停止哀伤。

未及开口,遮掩视线的绢帕移开。

周朔的视野开阔起来。

潮湿的手心,贴上耳朵。

周朔有一瞬失聪,他茫然看着眼前悲伤的妻子。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后,胸腔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一下下撞击他的神经。

母亲的咒骂,困兽的怒吼,瞬间消失。

除了心脏的跳动,此刻的周朔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到妻子剪水般的眸子映着狼狈的自己,半脸血污。

可她的眼里没有任何厌弃,反而安静柔和,满是疼惜。

周朔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从她开合的口型中辨别内容。

[没什么没什么,不要听不要听。]

周朔攥住她的手腕,想将其扯下。

不听,是懦弱的行径。

他可以轻易挣开她。

经受无尽折磨的他,早在多年前就可以轻易结束这肮脏的生命。

可人做任何一个抉择,都需要勇气。

奔赴死亡也不例外。

哪怕现世苦难,也极少有人能勇敢地抛弃一切,主动走向未知的彼岸。

建兴的日子并不好过。

渴望生命的决心,在阴森恐怖的黑暗里经受考验。于是那本含着光辉的期望终于黯淡。

他不该活着。

这样的世道里,私生子是不能活着的。

可周朔是一个懦弱的人。

他没有自裁的勇气,也没有再度反抗的胆量。

无法做出任何抉择的人,只能屈服于强权。

日渐麻木的周朔,寻不到存活的意义,便浑浑噩噩地渡过每一天,彻底把自己看成一个工具。

他不需要名誉,不需要权势,也不需要关怀,甚至抵触任何善意。

他不愿接受美好,不愿把自己视为一个活人。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此刻对上妻子的目光,周朔恍然知道,他给自己造的堡垒塌了。

他保护自己的壁垒,被轻而易举地攻破。

荒唐极了。周朔想。

这一刻周朔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不需要关怀。

他只是怕没有人会善意对他,怕自己的期望落空。

于是固执地将心态扭曲,把自己撵进尘土里,躲在深邃的石洞里。

在善意没有来临前,他率先在心里叫嚷着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

但其实……他比谁都在意。

比谁都渴望。

没有人会可怜他。

这样的认识,是他撞得鼻青脸肿后才长上的教训。

他是被世道逼着自轻自卑的。

可自卑与自私又往往相伴而生,这两种情绪扭曲缠绕,推着他往自虐自残的方向走去。

周朔很清楚,自己是极度自私的人。

只是常以自卑为借口,用出身的卑微低贱警告自己,防止自己沉溺于所爱的温情里。

他并不是自卑到连“美好”都不愿意拥有,他只是不想失去。

因恐惧失去,他便拒绝尝试获取,拒绝任何善意。

极度自私的人就是这样,他们不愿意浪费任何东西。

爱与恨都不是稀缺资源,可对于守财奴来说,再破烂的玩意儿只要是自己的,就不会割舍。

在昏暗阴沉的过往中,他除了这点情绪,可以说一无所有。

他固执地将自己锁在逼仄的角落里,拒绝任何光明侵蚀他的黑暗。

黑暗是他的,封闭也是他的,他只有这些了。

他将自己蜷得很紧。

像那个遥远冬日里,将自己蜷起来试图留住最后温度的孤儿一样。

搭建多年的壁垒裂开巨大的口子,周朔攥住妻子的手腕,问她:“你可怜我,是不是?”

她忍着哭摇头。

“你就是可怜我。”他说。

她还是否认,张嘴说话,周朔却听不清。

“只要可怜,我只要你的可怜。”他提出要求,“可怜就够了。我不要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