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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巷开公主府, 谢澜家中的管事早已备好了丰厚的贺仪。

自从谢澜入了中书省,族中在靠近皇宫的安兴坊购置了一处清静宅子单独给他,他的私印可以直接从族中支取开销, 这是谢氏族中崭露头角的郎君才有的待遇。

谢澜再三斟酌,要不要亲自送贺仪去公主府。

裴显昨日入宫觐见, 君臣闭门谈了整个时辰。谈的是什么,连他这个天子近臣都毫无头绪。

谢澜有些不太好的预感。

卢望正至今被扣在兵马元帅府, 看管他的都是裴显麾下的死忠亲信, 其他势力渗透不进。

卢望正有没有被刑讯, 吐露出了什么,是不是如裴显所说的那样, 供出了足以把卢氏连根拔起的关健要害,都是未知。

京城这几日看似风平浪静, 却处处像是山雨欲来, 平缓水波下隐藏着巨礁。

汉阳公主和裴督帅认下了舅舅和甥女的亲戚, 最近相处得似乎不错,裴显为姜鸾发兵围了宗正寺, 宗正卿拖了两个月的公主府份额被迫吐了个干净。

公主府开府,他若亲自登门送礼,姜鸾必然要面见他的,或许可以探些口风。

但圣人极厌恶这个妹妹, 冒险登门祝贺, 说不定会被圣人迁怒。

谢澜做出决定的时间比他自己预想得要短得多。

因为小厮快马送来一个大消息:

——晋王出府了。

称病不出王府长达两个半月后,头一次公开在京城亮相,亲自登公主府, 给幼妹送来贺仪。

消息传来后, 谢澜吃了一惊, 立即起身更衣。不多时便上了马车,直奔麒麟巷汉阳公主府。

京中耳目众多,消息不胫而走,短短时间便传遍了各处高门。

几乎同一个时间,四大姓的郎君但凡接到开府请帖的,都在家中更衣,熏香,匆忙备车,直奔汉阳公主府。

烈日炎炎,车马如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连坊门都进不去,直接堵在了大街上。

谢澜:“……”

————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映照在麒麟巷,公主府朱漆大门的六十三颗鎏金铜钉熠熠生辉。

京里各处勋贵高门的宾客络绎不绝,四大姓的郎君们联袂而来,淳于长史带着四名主簿和十余名管事四处张罗招呼贵客,忙得脚不沾地,折算礼单价值的账册下午时还空了许多页,如今已经记满了满满一本子。

姜鸾坐在四面通风的水榭里,隔着一道池子,岸边竹林掩映的曲水流觞庭院陷进了暮色里。

暮色下的庭院陆续进了许多郎君,或坐或卧,仆从四处忙碌掌灯,原本安静的水面喧哗起来。

同坐在水榭里的懿和公主不安地侧了侧身。

“四大姓的郎君们……”她小声问姜鸾,“都在对面的曲水流觞庭院里了?”

“有一个算一个,都搁那儿了。”姜鸾翻着新送来的记账册子,随口道,

“我这处宅子太大,不少地方还没修葺,只有对面那处庭院修好了,还算雅致,能安置人。对面那些眼高于顶的郎君们就算不满意,也再没有第二处了。”

不知看到了什么,翻阅的手突然一顿,牙疼般的嘶了声。

“怎么了。”姜双鹭吃惊地问。

“裴小舅来了。”姜鸾盯着最后一页新填的记录,

“借着送礼名义,发了五百兵。礼送到了,兵不走,把守着公主府门外,号称护卫贵客安全。”

“哎哟。” 对于这位太后娘娘家族出身的外戚,姜双鹭耳闻已久,并未亲见过,露出极为担忧的神色,

“我听说他曾发兵围了李相的府邸,把李相拖去户部衙门,强征走了许多军饷,是个极不好说话的角色。他今日突然调了许多兵马过来……来者不善?”

“这倒不至于。我穷得很,裴小舅也知道的。他不至于来搜刮我这处。”

姜鸾指尖的指尖点在最末一页,对着裴显送来的礼,一阵无语。

“不管他发兵要做什么。但既然是登门祝贺,好歹要用心准备贺礼吧。他倒好,直接把上次从我这儿拿走的十斤金铤给送回来了,金铤上晋王府的刻印都还在。真是……难以形容的舅甥情谊。”

————

九曲栏杆联通的岸边,薛夺抱胸靠着竹林。他今天领的是宫里护卫的差事,目光警醒,始终未离开懿和公主左右。

一个禁卫沿着池边小跑过来,附耳说了几句。薛夺突然跳起来,把红缨头盔套上,整了整盔甲,喝令龙武卫守好懿和公主,自己直接跑了。

水榭这边,姜鸾看在眼里,笑指给二姊看,

“毕竟是玄铁骑出身的嫡系,听说他家主帅发兵的消息,感觉不太对劲,跑过去问了。”

姜双鹭脸上的担忧之色更重,“阿鸾,我心里不安。天色已晚,我、我还是觉得该走了。”

隔着水榭外的几层薄纱,姜鸾抬手点了点对面竹林掩映的曲水庭院。

“四大姓的郎君都不怕,一个个安之若素地入席落座。二姊又怕什么。”

不知哪家郎君自带了琉璃灯,错落放置在庭院四处,映照得周围纤毫毕现。

又有不知哪家带来了众多美貌婢女,在庭院里点起提神醒脑的冰片香,四面齐齐打扇,香汗淋漓。

一名穿戴银霜色广袖襕袍、眉目疏朗的郎君刚好缓步进来,被众多儿郎起身簇拥在中间,左右致意,含笑寒暄,举手投足间意态风流。

姜鸾隔水遥遥看着。

“啊,那个是不是‘冠绝京华王七郎’?人品不知如何,长得确实不错,真人比画像里好看许多。二姊怎的不看?”

姜双鹭的脸上早晕起红霞,视线挪去旁边。

姜鸾不满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别只顾着害羞了,心里越在意的,越要看仔细了。姜三郎有句话说得对,莫要被乱花迷了眼,错付终身。妹妹修个庭院不容易,机会难得,二姊赶紧看清楚了。”

姜双鹭起先只不应声,被催得无法了,叹息道,“阿鸾说得太远了,什么乱花迷眼,什么错付终身。我的终身哪里是我自己能决定的。”

她还是不肯看竹林庭院,视线幽幽地盯着暗色天幕下的莲湖池子,

“你如今好歹是开府了,从此自己能做自己的主。我十六了,比你还大一岁,也没人提开府的事,也没人提驸马的事,倒像是把我这个大活人给忘了。今早椒房殿突然召我去,我还以为皇后娘娘终于想起我的事,要替我谋划了,欢欢喜喜地过去,你猜怎么着。”

姜双鹭勉强笑了笑,“皇后娘娘不想来,托了病,打发我把她的贺仪送过府。原来她不是忘了我,而是懒得理会我的事。支使我办事的时候才想起我了。”

面上虽然笑着,眸中却雾气涌动,泪湿盈睫。

懿和公主哭了,姜鸾也想起了宫里许多不甚愉快的经历。

“虽然大家都说长嫂如母,但长嫂不待见小姑子,也算是大家族里的寻常事。二姊别伤心了,你在我面前哭,只有我难受,圣人和椒房殿那边还是不痛不痒的。……别哭了二姊,哎。”

她烦恼地摇了摇团扇,扬声吩咐下去,“庭院那边新入座的可是王家七郎?来人,召来水榭说话。”

姜双鹭吃了一惊,衣袖匆匆抹了下脸颊,就要站起躲避,但已经晚了。水榭四面通风,只有一条曲径栏杆通往岸边,哪里有什么躲避的法子?

片刻后,公主府内仆引着王七郎走近水榭。

隔着几层薄纱,两位公主影影绰绰显出身影,王七郎远远地停在水榭外的栏杆处说话。

王七郎出身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是王相王懋之的嫡孙,单字一个‘鄞’,富有才名,拒了朝廷几次征辟,不曾入仕。

姜鸾在水榭里抬高声音,“久闻王七郎大才,一首《上都怀古赋》万人传颂。七郎如今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胸中既然有情怀抱负,为何不入仕,为万民谋福祉?”

王七郎在水榭外行长揖礼,清朗回答,

“听汉阳公主问话,便知公主尊崇儒家,是务实之人。鄞乃是崇虚之人,已知世间虚妄,又何苦济济蝇营。鄞将此身寄于山水清谈之中,只求一窥大道,俗世于我有何干?道不同,不相为谋。公主恕罪。”再行长揖礼,径自离去。

懿和公主惊得说不出话来。她在宫里见过的外臣也不少,但都是官身,再无这般清高人物。

姜鸾被当面顶撞了一通,倒不生气,只是感慨,

“好一句‘俗世于我有何干。’王七郎不是清高,他是真把自己当下凡的神仙了。王相是个极有才干的能臣,怎的家里教养出这种脚不沾尘的儿郎。”

懿和公主目光迷茫,依旧盯着王七郎走向竹林庭院的背影,姜鸾看在眼里,想了想,继续吩咐下去,

“卢家四郎也来了?召过来说话。”

隔着几层轻纱,对面庭院里掀起隐约的骚动。

片刻后,一名身穿正朱色织金窄袖锦袍、绯色罩衫,面如冠玉的十八九岁少年郎君站起身来,隔着一道水面,旁若无人地大声应答,

“今晚汉阳公主殿下开府,臣等奉父命登门送上贺仪,不去前院的正堂宴席落座,却被引来后院,两位公主端坐水榭,一个个单独相召。臣等不懂此间的规矩,斗胆敢问一句,莫非两位公主今晚相看驸马人选,下仆误将臣等引来此庭院?臣等才疏貌陋,不堪尚主,理应回避才是。”

懿和公主羞恼得脸色通红,“这是范阳卢氏教养出来的郎君?一张利嘴不饶人,可恨!”

姜鸾饶有兴致地听完,倒是嗤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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