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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二十六日,皇帝祭祀炎帝神农。

不知收到了哪位神仙的法旨,非要去流民村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由于开国天子出身贫贱,历代天子巡视田间,亲自体验耕种,颁布一些惠民政策,这并不罕见。可是放在一个骨灰级老宅男身上,大约相当于黄河上冻,铁树开花的奇观。

殿外,蝉鸣聒耳,酷暑肆虐着大地,孝顺的祁王担心父皇龙体吃不消,小心收起一副活见鬼的神情,表示愿意替父皇走一趟。皇帝巴不得不用出宫门,当即答应了祁王的“请求”,连推辞一下的姿态都懒得做。

祁王回到府里,瞧见两个孩子在前殿的广场上你追我跑,不禁蹙眉,不热吗?

既然不热,那就一起随他去雀儿山巡视,既能当做散心,又能体验一下寻常百姓的耕作之苦。

两人闻此噩耗,内心无比崩溃,没事出来瞎溜达什么?躲在屋里吃着冷饮看书它不香吗?

可是容不得他们拒绝,一行官员、随从皆已就位,只见老爹和陆伯伯他们换上了细布直裰,寻常读书人的打扮,怀安叹气,不知道有没有高温补贴呢。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滚烫,地表泛着热浪,怀安穿着单薄的夏衫远远缀在后头,像一棵热得耷拉脑袋的麦苗,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祁王还在前面自鸣得意的对沈聿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带孩子们出来走走,对他们没坏处,你看他们,多开心啊。”

沈聿回头,见两个孩子“开心”的都快瘫在地上爬了。

忍俊不禁的附和道:“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半点挫折,该出来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上走,时隔一年多,流民村早就改头换面。炊烟渺渺,屋舍俨然,沿雀儿河的水源开垦出一片片整齐的农田,村头立起了村牌石,上面刻着新的村名。山南的叫做“南雀儿村”,山北的叫做“北雀儿村”。

令祁王和沈聿惊讶的是,怀安和荣贺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

譬如有一位老伯驻足看他们,两人便主动打招呼:“嘿,老伯!”

老伯便咧嘴笑道:“两位小公子又来招工啦?”

“不是,”怀安托词道,“来找人。”

祁王话音里充满无奈:“整个京城还有你们没去过的地方吗?”

沈聿更是无奈,前年年底在此赈灾,与这些流民朝夕相处一月有余,换上布衣居然就不认识了,都没人冲他打招呼……

两人嬉皮笑脸的胡乱应着,继续跟旁人热络的问好。

……

百姓们被烈日晒得黝黑,热汗顺着滚烫的肌肤砸在地理。他们正举着镰刀抢收小麦,即便是抬头打声招呼,也马上低下头继续忙碌。

祁王驻足环视片刻,侍卫奉上一个水囊,里面是清冽的山泉水。祁王摆手道:“孤不渴,给两个孩子喝。”

两个孩子汗流浃背,也不同他客气,接过水囊一人灌了几大口。

“这样酷热难耐的天,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祁王道。

“不好不好。”怀安道:“抢收麦子的时候下雨,是会影响收成的。”

“哦……”祁王恍然。

片刻,一个粗布短打的老汉缓缓直起腰,见有外人造访,沿着田垄走出来问:“不知几位老爷是……”

祁王身边的官员对他说:“老兄,你先忙,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老汉心生戒备,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从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看到了沈聿。似乎觉得此人颇为眼熟,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敢问这位相公,您可认识一位姓沈的翰林老爷?”

沈聿浅笑道:“正是在下。”

“恩公!”老汉忽然跪下,给沈聿磕了个头。

沈聿慌忙起身:“老兄快快请起,万万使不得。”

老汉起身,眼含热泪对沈聿道:“草民是本村的里长,幸蒙恩公相救,我们这些流民,才能有屋住,有田种,恩公您看,麦子丰收了!”

沈聿展眼望去,是一片片金色的麦田地,轻风拂过,麦浪滚滚。

当着祁王,他忙对里长道:“这是本官应尽之责,要谢就谢朝廷的方略,陛下的恩德。”

里长点点头,忙请各位大人去他家中一坐,喝碗水歇歇脚。

正是抢收麦子的关键时节,几人连连推辞,却敌不过里长的热情,被连拉带拽的往他家门方向走去。

“地里有两个儿子呢,草民本就是个打下手的,正要回家给他们送饭!”

里长一路上絮絮叨叨,对沈聿道:“到了家,草民给您引见一位高人,咱们雀儿村原本土地荒芜,今年能有这样的收成,全靠这位老兄!”

几人更感稀奇。到了里长家里,却只有一个妇人在生火做饭,见有客人到,忙多拿了几只碗碟,盛上大黄米粥,又从一个篮子里取出两盘杂面窝头。

祁王看得出,那应该是里长家两个儿子的午饭,此时竟要拿出来招待他们,可田里的两个壮劳力怎么办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干农活吧。

他忙命左右,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两摞油纸包裹的酥饼交给妇人。

酥饼对于寻常百姓家简直是奢侈品,妇人忙说不要,见推辞不过,便千恩万谢的接过来,放进篮子里。

里长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对他们说:“老先生不知去了谁家的田里,等他回来,我再向各位大人引见。”

祁王点点头,几人便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端起手里的粗瓷碗,品尝真正百姓家里的饭食。刚喝第一口,一股苦涩的滋味直冲头顶,细嚼之下,粗糙的口感也难以下咽。

抬头却见两个孩子大口大口的喝粥吃窝头,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味蕾出了问题。再看沈聿和其他几位官员,各个面带痛苦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掉眼泪。

看上去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荣贺见状,抬头劝道:“爹,寻常百姓家,有粥喝,有窝头吃,就已经很满足了,您可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怀安反问里长:“老伯,您觉得宫里的皇上平时吃什么?”

里长抬头,憨厚的笑笑:“皇上肯定不吃这个啊,至少得是大白面饼卷大葱吧。”

众人一阵哄笑。

怀安又问妇人:“大娘,您觉得宫里的娘娘每天吃什么呢?”

妇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用围裙蹭蹭手:“宫里的娘娘啊……那一定是顿顿有肥肉,大白馒头管够!”

众人又忍不住笑了,可笑声之后,纷纷陷入沉思。

怀安道:“其实百姓们所求的,无非是吃饱穿暖而已,能吃上白面肥肉,那都是皇帝娘娘般的生活啦。”

大人们普遍认为孩子娇弱,其实小孩子适应环境的能力要远高于成人,譬如他们难以下咽的食物,两个孩子吃的神色如常。

祁王有些惭愧,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其他人纷纷效仿,几乎是捏着鼻子将碗里粗糙苦涩的粥灌进腹中,一顿翻江倒海,好险没全吐上来。

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家族,普遍在小康以上,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官员们,只知道举业艰辛,案牍劳苦,却不知真正的人间疾苦,原来是这样的。

怀安和荣贺看着他们,面带欣慰的点点头。

祁王与沈聿对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